作者:蒲实
2017-10-08·阅读时长2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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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都出发向西,沿都汶高速过映秀,翻越巴朗山,过四姑娘山,沿小金河谷行至丹巴,康巴的风景开始慢慢展开。
首先是延绵的、层层叠叠的山和无尽的山路。山还是宜人的,没有凌厉起来,时而伴行着大渡河的水声。山上的冷杉、云杉林间,有了冰川和砾石的痕迹,也有了河谷和深峡。在四姑娘山的牛心山,猛然有一种坠入横断山区地质时间的感觉:断层山的一边山脉相对上升,一边相对下降,上盘是距今约2亿年的三叠纪末的地层,下盘是距今1亿多年的地层,砾岩和云母花岗岩之间,可以看到断层线。时间开始变得悠长。湖开始按藏语叫“措”,枯木老树立于海拔3000多米的湖中,雪峰倒映,绿荫环绕,有种进入静谧幽冥之地的感觉。18世纪末,地理学家詹姆斯·赫顿在他的《地球的理论》里说:“高山和海岸线表面上的永久性,实际上来自于人类的短暂寿命的错觉。如果能得永生,我们不仅能亲眼看到文明的衰败,还能目击地球表面的彻底重组。我们将会眼看着高山由于腐蚀而磨损老化,然后变成平原。我们会看到新的大陆板块在海底形成。”这本书最后说:“我们既没有找到地球起源的痕迹,也没有找到终结的可能性。”也许正是这种不可言说的对地质时间的升华体验,让旅游者产生了对山的爱恋。
山间的草地上开始有徜徉的牦牛和闲逛的藏香猪,然后是散布在河谷中的藏寨和碉楼。沿着梭坡碉群行驶,用泥土和片石块建造的四角、五角、六角、八角的高方柱状体,三五个一组立于山头,蔚为壮观。千百年的风雨剥蚀,也不知道它们是否已弃用,远望就像个古战场的遗迹。更常见的则是嘉绒藏族的民居,红白相间的漂亮小楼沿山坡而建,都是泥巴和木材所建,全部榫卯结构,不仅冬暖夏凉,而且还可以抗7级地震。窗台上常常摆放着娇嫩的鲜花,让人心生爱怜;民居常常还带有一片小菜园和果园,苹果树上已结满了果子。
农耕的景象在丹巴开始渐变,菜园子渐渐消失。在小金县,我们还能买到20元一大箱足有10来斤重的小金苹果,都是村民背到家门口来卖的。到了雅拉雪山附近,卖的都是牦牛肉干和牦牛酸奶了,民居的小菜园子渐变成土墙围合的偌大的牛棚马棚栅栏。这一带生活的曾经过着游牧生活的藏族,叫康巴藏族。翻雅拉雪山的时候,初有一种进入高原的体验。五色经幡一下子把所有空间和视野都点缀得热闹起来,随处可见,山壁上经常写着巨大的藏文经文,连湍急的小河中被冲刷的石头上都写满了经文。寺庙和白塔也就多了起来,塔公草原上的木雅尊胜塔,塔公寺里穿着藏红色僧服、讨论经文的僧侣,都在接纳着你进入雪域。这里俨然是一个高原浅处游客纷至沓来的地方。塔公寺外面的小广场上,瑜伽行宫酒店、时髦的B&B(带早餐的住宿)和英文招牌的咖啡厅,活像一个旅游小镇的一角。
新都桥的风景还没到最美的时候,郁郁葱葱的柏杨林也正酝酿着层林尽染的秋叶。这里也已成一个摄影爱好者和自驾游旅客钟爱的落脚点,通往甘孜州北部道孚、炉霍的道路和通往南部新龙的道路在此处分界。一条刚修出来的镇上小路旁满是宾馆,打出各种欢迎某自驾俱乐部下榻的横幅。要走出镇外,站到地势略高的山坡上去,才能看到它田园牧歌的景象:舒缓的青黛的山峦,河谷的藏寨,蜿蜒的小河,袅袅炊烟,没有光的时候像一幅水墨山水画,摄影师则更爱捕捉光线从树枝丫和金黄叶片间投下的光影。
从新都桥继续出发,山路开始变得曲折,弯也变得越来越陡,有些地方几乎是一个连一个30度左右的锐角,从远处看就像一段折叠尺。下了一场雨,山路润湿,山中雾气蒸腾起来,九曲十八弯的路段像一条逶迤在云山雾罩里的巨蟒。318国道的寻常景观也开始从窗外掠过:川藏汽兵连的车队,骑自行车和摩托车的车队,还有零星的徒步者。穿越海拔4000多米、长5682米的高尔寺隧道和长2238米的剪子弯山隧道,过雅江,沿雅砻江畔行走。再翻过卡子拉山口,毛垭大草原好像是对这一程路途颠簸的奖赏。漫无边际的草地,群山间开阔的河谷,神山环抱中缓坡起伏的草甸,穿越草地间的无量河,壮丽的益母贡嘎雪山,草地上光影变幻出很多奇观,让人的心胸豁然开阔。继续前行,抵达理塘,在这里告别了向西进藏的国道318公路,往南进入了省道217公路,向稻城亚丁进发。
地质时间又开始显露它的面貌。沿途经过的海子山自然保护区,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留下的古冰帽遗迹。冰蚀后的大石块和大小海子星罗棋布,湖里还有游鱼,可以吃到高山鳕鱼。在桑堆乡的红草湿地,高原的特有植物水蓼把整个湿地染成了一片红色,湿地旁的草坡上摇曳着格桑花,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生命力。远处依旧是神山白塔、秋杨草坝,曾经的贵族土司聚居区已经消失,不留痕迹。暖阳正好,一户藏民在屋檐下晒着太阳,爸爸抱起孩子转了一个圈。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位和藏族小姑娘合影的游客对小姑娘说:“为什么你收前面那个叔叔5元,却要收阿姨10元呢?”我转去,穿着藏装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岁,脸上黑黑的,头发有一点凌乱,手里攥着一些零钞,此刻正低下头沉默着,正是很多摄影师镜头里常出现的藏族孩子的模样。先前我以一个游客的身份穿行在这与当地人互不发生干扰的境域里的幻觉,在这一刻惊醒了。康巴的孩子,第一次以一个不那么理所当然被作为“凝视”对象的形象,从摄影镜头里闯入我的意识里。我观看这里风景的方式,和她如此不同,而我从未了解过她眼里的风景。
进入稻城,高原服务站的人上车来普及高原知识了。稻城亚丁平均海拔4400米,是高原反应的高发区,与九寨沟相比,依旧是一个相对原生态的地方,没有吸氧区,也没有医疗救助站和急救车。服务站的人反复提醒,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感冒,叮嘱在空气稀薄的地方不能睡觉,否则会在睡觉时被动缺氧,导致醒来后缺氧。终于,进入康巴的高原深处了,此时已进入横断山脉的沙鲁里山系,海拔4500米以上的山峰有30多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0余座。这里离美国人类学家、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所描述的香格里拉也不远了,正是他在《国家地理》发表的文章,引发了西方世界对这里的想象——洛克已经成了一个咒语,所有来香格里拉的人,无论肤浅还是深刻,都会念叨着他的名字,进入这里。
在藏语里,稻城亚丁叫“念青贡嘎日松贡布”。这里有他们的三座护法神山:仙乃日神山、夏诺多吉神山和央迈勇神山。我们从扎灌崩坐车到洛绒牛场,那里是看仙乃日雪峰和夏诺多吉雪峰的不错的观景位置。但我们更想去看海拔4700米的五色海和牛奶海,它们是镶嵌在山顶的古冰川湖泊。高原登山的体验印象深刻,心脏总是很不自觉地跳得过快,也容易气短。那天山中下起雨来,山路变得泥泞湿滑,还在山里结结实实摔了两跤。但这些都得到了补偿:不仅是山顶牛奶海和五色海如色彩浓郁的彩玉镶嵌在岩石里的美景,也因为站在山顶上,我离那些第四纪古冰川前所未有地近——我无法走入地质时间,但几乎感到自己可以触摸它。夏诺多吉和仙乃日两座神山始终在我们的视野里,将我们环绕,终年积雪的山峰顶,时而云山雾罩,时而嶙峋,时而隐匿,时而幽深。在这样的壮美里,心中都会升腾起一种悠远的感觉,也许是对无限时间的敬畏。
当我开始懂得,有几十亿年历史的地球一直还在进行巨大和持续不断的变化时,我就不再以静止的眼光打量这些高山了。过去,我也曾无数次在川西的山区里穿行,雪峰耸立、群林环绕、深峡激流的风景,我并不陌生。但我开始不再以凝固的山水风景画的方式审视这些风景,我希望叫出这些岩石的名字,知道它们的寿命,我知道它们不再是沉寂的,相反,它们活着,并且以刺激人甚至威胁人的易变性,在我们的注视下运动着。一路不都是它们活动着的痕迹吗——曾经发生过地震的映秀;刚发生过地震的九寨;沿途几十米就是诸如“泥石流路段”“山体滑坡区”“塌方路段”“震后边坡松动”“飞石路段”“飞石、崩塌等地质灾难多发地段”等的警示标语。这些警示标语所暗示的混乱秩序,既让我迷惑,也让我隐隐恐惧;深奥的时间和陡峭的山崖都会让人眩晕。置身在这种无法逃遁的大自然的运动中,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无常的体验。当翻越隧道尚未开通的雀儿山前往德格时,山中下起了雪,很快就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这时我才注意到,泥泞路旁的雪线标足有一米多高,那是冬季这座山里积雪的高度。就在这之前,常年行走在这条山路上的当地人们,还在车里聊起昨天甘孜县附近山路上的一起车祸,撞死了一个红衣服的女孩;聊起海子山前几日被撞死的几匹牦牛,赔偿还在调解中——在山区里,人们永远聊的是路,山路,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县城的距离,以及这些山路上口口相传的车祸消息。车快爬升至山顶时,我身后的藏族僧人开始不断地念经,那念经的呢喃声伴我们平安翻越。那一刻,我渴望一种信仰,来抵御这种无常。
邂逅于日常:康巴小伙嘎措
“旅行就是到一个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去走一走吧。我在康定周边的农村长大,一直想去看看大海的椰林沙白,但我从来没机会去。”从成都出发前往稻城亚丁,大巴车上,藏族导游嘎措阿奔打着趣。大家都笑了。
嘎措阿奔28岁,魁梧英俊,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他是藏族。他皮肤白皙,衣着与城市的年轻人没有区别,穿着墨绿色套头休闲装和深色运动鞋,并没有摄影师镜头下具有视觉冲击力的那种黝黑里透着高原红的标志性肤色——那种肤色几乎构成了外界对藏族作为一个整体的虚假性想象的一部分。车上的人问嘎措,为什么他没有那种“高原红”的脸。他大概已对这个问题习以为常,耐心解释说,藏族人分了很多支,像他的祖先原是西藏青海的戍边军人,后来迁徙到海拔较低的康定农耕区,他这种嘉绒藏族的肤色就是比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藏族要白很多。
稻城亚丁这条线路的旅游季每年到11月基本就结束了。旅游季结束之前,嘎措暂居成都,短租一个小公寓,一趟又一趟地跑这条线。这条穿越4000多米海拔的高原和一路翻山越岭的线路上,游客对导游的依赖很重,有时甚至是生死之交。嘎措一亮相,就有一种要担负起所有人安全的隆重味道,语气里饱含权威感,让人对这趟旅途不得不郑重其事。旅游季结束后,他就要离开成都,回到他康定附近孔玉乡门坝村的家,帮父母做农活,直到来年开春。看起来,这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农村青年初进城的故事,游牧生活的季节性还没有完全隐匿。他从小学习的第一语言是藏语,然后是四川话,最后是普通话,是有文化的藏族人。他的求学之路也艰辛,小时候每天8公里山路跋涉往返学校,高中去了泸定县,再后来去眉山读了大专,但始终没出川。在这条以甘孜藏族自治州为主的路线上,他在三种语言间随时自如切换,这是他的一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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