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宇辉
03-28·阅读时长10分钟
我命由我,还是由天?
选择这个主题,也是因为最近《哪吒·魔童闹海》特别火,我自己也看了两遍,相当震撼我甚至还跟好友组了一期稿,准备专门写写数字影像与中国古代的神魔形象。这个是题外话了。但哪吒里面有一句话,大家都印象深刻,那就是“我命由己不由天”,这里就很明显的带出命运这个主题。
不过,就说这句话里面的“命”,在汉语里面本也有两个不太相同的意思:一个是“生命(life)”,一个是“命运(fate, destiny)”。小哪吒说的话,应该这两个意思都有。一方面,他想说,命是我自己的,这个是我的最基本的权利,别人不能随便的侵犯,剥夺。这里我就想到很多知识点和工具箱。比如,你可以结合以赛亚·伯林的那个著名区分,也就是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积极自由是理想,而消极自由就是底限。即便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可能也没有什么高远的理想,但在我身上,还是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利,是不容被侵犯和践踏的。生命,活着,就是这么一种最底限的消极自由。就是每一个人身上的那条不容被跨越的红线。沿着这条线想下去,就会引出更多的工具箱,比如福柯和阿甘本关于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各种说法,等等。
这些工具箱,咱们有机会在随后的课程里面再跟大家聊。这一讲里面我主要想谈谈“命”的另外一个含义,那就是命运。命运可不是生命,如果说生命是你的权利,是你可以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的东西,那么命运就正相反,它恰恰告诉你,在你身上,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你都是掌控不了的,怎么也挣脱不了的。命运这个词,包含着无奈,顺从,甚至有时也有几分绝望。你觉得自己是生命的主人,你觉得自己理应当是人生的导演,但实际上呢,你人生的剧本早已写好,根本没办法改变,你充其量只是一个演员和过客,甚至在很多时候连主角都算不上。
就拿《哪吒》来说吧。你说他抗争了半天,在仙与魔的身份之间不断彷徨,从地下打到天上,从海底闹上云端,但折腾了半天,他自由了吗?他挣脱了吗?他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基本格局了吗?其实都没有。最后他也只能跟好友笑一笑说,咱们还年轻,折腾的起!但作为过来人,作为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读过点书的人,我可能就想劝劝哪吒,折腾啥啊,这就是你的命吧,你再怎么折腾,最后的结果不还是一样!
面对命运的这种无奈和无力,其实向来是人类历史和文化之中的一个沉重的主题,也就诞生出各种传世的名作。西方有《俄狄浦斯王》,东方也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在延伸阅读里推荐大家读读古希腊悲剧大师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这里不妨就先简单说两句。俄狄浦斯本来是忒拜城的国王,既英勇又智慧,但他却怎么也对抗不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明明很早就知道自己要犯下杀父娶母的滔天罪行,也拼尽全力去挣扎去改变,但最后呢?却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跟哪吒的故事真的是如出一辙。所以在全剧的最后,他就哀叹到,“我的命运要到哪里,就让它到哪里吧”!这意思就是,我明白了,但我也放弃了,我不抗争了,我也不纠结了,因为无论我做什么,命运都是在那里,命运都会按照原来的样子发生。我抗争了半天,还那么痛苦,如果我顺从命运呢,也许人生过的也不会快乐,但至少不会那么折腾,那么难受。所以大家也能理解,为啥俄狄浦斯王最后要刺瞎自己的双眼,那就是不想再看,不愿去想了。面对命运,你想不想明白都是那样,还不如浑浑噩噩,醉生梦死,随波逐流。
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面的几何学式
但这只是大家日常生活里面的想法,必须说,这里面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包含着很多的疑点和难点。我下面就从三个方面来尝试为大家剖析这个难题。
首先,第一个方面,咱们这个系列课程有一个主旨,那就是要结合现实,要搞明白,什么样的工具解决什么样的问题。所以,谈命运也不能泛泛的谈,我想结合当今的这个技术社会的现实来展开思考,可能更能给大家一点直接的启示和帮助。
其次,第二个方面,我想重点结合法国哲学家艾吕勒(Jacques Ellul)的技术哲学,来跟大家一起想一个问题,当今的技术已经这么发达和强大了,那么它真的就是人类的终极命运了吗?面对技术,我们真的就像俄狄浦斯王那样,只能闭眼顺从了吗?其实不是,我还是想像哪吒那样折腾一番,看看能不能用悲剧的精神来与命运对抗。只不过,我的工具箱里面没有风火轮,但哲学家们给我提供的兵刃可也是同样威力无边。
最后,第三个方面,是重点用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面的几何学式的论证,帮大家一点点深入思考“命运是什么”这个主题,并由此给大家揭示“从束缚到自由”这条人生的道路究竟如何可能。
技术带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那就先从技术说起。这两年的AI,从ChatGPT直到Deepseek,可以说每过一阵子就会掀起一阵热潮,甚至制造很大程度的变革。我自己在高校里面教书,做研究,已经慢慢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学生们现在写论文,一般都要先问问AI,给个思路,弄个提纲。好像离开AI,我们人类现在已经不会,不能思考了。这里我真的想起著名媒介学家基特勒的那句哀叹,也许不用过多少年,人类就只能想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了”!无论什么问题,无论你有没有想到,AI都已经帮你想明白了,甚至各种思路,每个结果都帮你清清楚楚列出来了,那么,作为人类的我们,还需要想什么呢?还有什么能想的呢?
也许我们真的只能想一件事情,那就是“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多少”!这么看起来,至少我从《哪吒》这个电影里面读出来的含义,首先不是年轻气盛,也不是摇滚范儿的叛逆与抗争,而更是那种加速发展的科技所施加给人类的无力感,幻灭感。这确实有点技术悲观主义的调调。而谈到技术悲观主义,那我首先想到了就是艾吕勒。因为似乎真的没谁比他把这种悲观的论调表达得更充分,也更绝望。在《技术社会》(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这本成名很早,影响很大的著作之中,艾吕勒围绕着三个要点进行了阐释,分别是“实质性”,“悲剧性”,“精神性”。我们一点点说。
先说实质性(substantial)。这个词听上去有点学究气,但其实讲的是一个很明白直接的道理,那就是,技术并非只是人类发明的手段和工具,最终是为人类服务,造福人类,被人类所掌控。说到底,技术对人类起到的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很难改变的“决定性”影响。如果你认为技术只是手段,那么它的力量就是有限的,它最终还是要服从于人的想法和目的,无法挣脱人的掌心。但如果技术一跃而变成了决定性的力量,那它就是比人更高的主宰,甚至是人类根本无力改变的命运。那么,技术为什么能成为这样一个威力无边的近乎神明的力量呢?一方面,速度是一个关键。技术的发展,总是会体现出一个不断加速的运动,就像是一架飞机,起步的时候可能还很缓慢,但一飞冲天之后,人是根本望尘莫及的。技术的发展也是这样,人类也许是技术的发明者,但一旦技术被发明出来之后,它就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前冲,非常有可能挣脱人类的掌控,令我们人类变成苦苦的追随者,甚至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傀儡。这些年有一个流派特别火,就是“后人类主义”,咱们之后肯定有机会谈到这个流派。这里我就提到著名的《后人类宣言(manifesto)》里的一句话,那就是“Surf,or die!”我一个诗人的朋友译的非常好,那就是“要么浪,要么死!”,要么,你就跟着科技的加速浪潮滚滚向前,放弃抵抗,顺从命运,随波逐流;要么呢,你要是真的要抵抗,要逆潮流而动,那就注定是死路一条。在技术的命运面前,人类似乎注定只能如俄狄浦斯王那般,刺瞎自己的双眼,盲目跟随,娱乐至死。
另一方面,艾吕勒还谈到,技术之所以强大,还因为它显得越来越“自治(autonomy)”,这个古希腊的概念有很多不同的意思,比如在康德伦理学那里还有“自律”这个含义。但简单说,你看这个词根,也就是“自己(auto)管理(nomos)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但有的听众就要质疑了。说人能做自己的主人,我信,可技术怎么能管理自己呢?它不是人发明出来的工具吗?它自己怎么能那种主动性呢?可艾吕勒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你觉得技术只是冷冰冰的机器?并不完全是这样。一个手机可能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金属,一个电脑可能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摆设,但机器从来不是单独的,孤零零的,它们总是会连在一起,形成越来越庞大的系统。一旦这个规模效应形成,技术和机器就会逐渐形成合力,不仅挣脱人的掌控,而且还会反过来把自己的“意志”和法则强加给人。其实马克思也早就说过这个道理。在《机器论片段》(Fragments on Machine)这个震惊世人的章节之中,他在将近两百年前就提醒我们,千万别把机器仅仅当成是乖乖听话的工具甚至宠物,在越来越庞大的“大机器系统”面前,人类似乎就越来越沦为被“投喂”的饲料。机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正一点点把人类踩在脚底下,吞进肚子里。
当然,面对这样一个命运,或者更恰当说是厄运,也有很多人觉得不以为然。道理很简单,人类的进化也好,生命的演化也罢,其实往往都是需要一个更高的引导力量。人类的生命也只是漫长的生命演化史里面的一个短短的片段,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注定要在机器这个更强大的主宰的带领之下,统治之下,去走向下一个进化的阶段吧?甚至确实也有学者指出,让机器来统治人类,会不会比人统治人更好呢?
我们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大家可以自己先想想。这里我们接着艾吕勒的思考进入“悲剧性”这第二个方面。在这个方面,特别能突出那种极为强烈的宿命感,无力感,绝望感。比如,荷兰著名学者约斯·德·穆尔就很明确地把艾吕勒叫做“技术决定论者”,因为在他看来,“技术是自发地,独立于人的意图,技术都有自己的动力,这或多或少会作为一种命运的形式降临在人身上。”而且你如果有兴趣去翻翻他的书,比如《技术社会》,那里面就会有各种特别宿命论的说法,比如“必然”“不可避免”“被决定”等等。
但如果艾吕勒仅仅只是一个宿命论者,那我们就不需要在这个节目里面跟大家如此详细的探讨了。他的哲学之所以有意义,之所以能够作为咱们走出困境的一个工具箱,还在于他很有启示地区分了两个看起来很容易混的词,一个是“悲观”,一个是“悲剧”。面对技术的浪潮,决定性的命运,悲观的立场很常见,概括起来也就是一句话:“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那就听天由命吧”。你仔细看一下,这个句式是一个事实性的陈述句,它把现实描述为已经发生的,不可改变的,注定如此的。但在艾吕勒看来,悲剧就不是这样,它更接近“条件句”,也即是“如果……,那么”“如果技术沿着这个加速的道路失控的飞驰下去,那么人类注定要陷入灭顶之灾”“如果历史的车轮就这样不停的飞转下去,那么我们就注定将失去对于自身的掌控”。
所以,作为条件句的悲剧,跟作为事实句的悲观,是有着根本差别的。面对事实,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我们确实束手无策。但是面对“条件”,我们就总是可以不断质疑和发问,总是可以打开各种被忽视的方面,各种有待被开启的道路。这里也就涉及到对技术本身的重新反思。艾吕勒自己在这个方面提供的线索不多,咱们可以再引入两个别的工具箱。你看这是不是有点像是“修补术”了,就是在手边的工具之间尝试各种灵活的组合方式。
工具:“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逻辑
今天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先讲第一个工具,那就是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里面提到的两种技术的逻辑,当然也对应着两个不同的时间维度。一个是“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逻辑。你可以注意这个名字里面的“pro-”这个前缀,它恰好对应的就是对技术发展的那个很流行很通常的见解:技术,就是不断向前,推陈出新,制造变革,由此一步步引领人类走向未来,带领人类突破各种束缚,迎接一次又一次的重生和解放。在原来的神话之中,普罗米修斯作为盗火者,也就是想赐予人类那种挑战神明的力量,这个力量恰恰就是技术。
但在今天,普罗米修斯可能不只是人类的引领者和启迪者了,而是自己也愈发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力无边的统治者甚至支配者。技术,或许一开始是人类用来突破自己,改变自己的力量,但如今,却越来越蜕变成人类必须向它俯首帖耳的铁一样的命运。这个时候,可能就要想想另一种逻辑,也就是普罗米修斯在神话里面的兄弟,“艾比米修斯(Epimetheus)”。如果说普罗米修斯的逻辑是加速向前,那么艾比米修斯则正相反,它是返身向后(“epi-”)。但这不是倒退,不是要从今天的技术倒退回前工业的社会,甚至茹毛饮血的时代。在斯蒂格勒看来,“epi-”这个前缀说的更是“返归本源”,也就说,面对技术今天陷入的困境,面前技术决定论和技术悲观主义的命运,我们更应该重新回到技术的源头,去再度好好想一想,“技术到底什么”,“技术本应该是什么”,“技术还能够变成什么”这些根本的追问。
这些追问,这里先留给大家暂时思考一下,下一讲,我们会尝试使用更多的工具箱,来跟大家一起探讨,在技术统治的时代,如何能够做一个“我命由己不由天”的哪吒,也不只是一个闭眼装瞎的俄狄浦斯。
好,感谢大家的收听,咱们下次再见!
发表文章520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6661人
根茎浪游人,跨界思想者。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