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独山困局:一座西南县城的曲折十年

作者:刘怡

2020-12-24·阅读时长33分钟

4502人看过

本文需付费阅读

文章共计16729个字,产生34条评论

如您已购买,请登录



由建筑师李宏进包办设计与施工、号称“世界最高琉璃陶建筑”的翁奇村水司府堂,位于潘志立打造的重点项目之一影山镇净心谷景区内。今年7月的一场视频风波,使这栋“黔南第一烂尾楼”意外曝光在公众视野中


本文摄影/李亚楠

陆地最后一次听到关于“李老板”(李宏进)的消息,是在2020年春节到来前:“人在湖南被抓了,腊月二十七八号的事,关在哪里还不知道。”从2018年开始,在农历除夕前几天与工友组团讨薪已经变成了老陆雷打不动的安排:“县政府和信访局是年年去,州府(都匀)、省城(贵阳)也都去过,就差没上北京了。”他打开手机里名为“讨钱”的微信群,对着43个头像指指点点——“这几个是跟着老板从湖南来的班组长,每人被欠了两三百万,听说有人手里的欠条都攒到一多万了”。陆地自己干了三年半泥工班长,只领到一年多的工资:“人抓了,钱到底找谁要还是弄不清。我们本地人还好一些,有的班长借了亲戚的钱来周转,全家都搭进去了。”

黔南的深秋来得比贵州其他地区远为迅疾。国庆节一过,风雨交加的天气在独山开始越来越常见。陆地开在百泉镇中华北路上的母婴用品店依旧没有几个顾客,不过他已经渐渐习惯了:“2018年之后,愿意花三四百块钱买一罐奶粉的父母变得越来越少。我们这条街上十几个门面房,没有一家挣钱。今年疫情一来,连金铺(黄金饰品店)都在亏,怕是两三年都缓不过来。”门面房开在2012年建成的盛世峰景小区底层,在县城算是相当不错的地段,不过房价和8年前刚开盘时相比只涨了不到一倍。老陆觉得自己的运气和整个独山一样糟:“2015年李老板开始在影山镇搞净心谷,宅基地被占的本地人都拿到了补偿款。想着能做点什么生意呢?都说奶粉卖得好,就开母婴用品店。我家不算拆迁户,但被同村人一撺掇,也在县城弄了个店面。前三年是老婆在管,2019年之后景区停工,我也过来帮忙。没想到行情就好了那三年,现在租金打对折都盘不出去。”

日子过得太“恼火”(贵州方言中指困难、难受)——不单是陆地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感觉。公园路的牛肉粉店老板小白在考虑换一家比较小的铺面:“2015、2016年时,我一个早上可以卖出去100多斤(米)粉,今年夏天最好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和他的小店比邻而居的一家奶茶铺子正准备缩小门面,找一家合伙商户一起分摊租金。在南通北路经营小旅行社的李姐则提到,她的一位朋友去年一整年领到的奖金只有70块钱,“还不如不发”。


在毋敛古城景区中的“秦风汉影”片区,高耸巍峨的仿古建筑与周围低矮简陋的民居形成了鲜明对比。画面左后方可见被称为“独山紫禁城”的三大庙片区


“恼火”并不是属于2020年独山的唯一关键词。夏天开始的时候,许多县城居民都听到了一个略显尴尬的消息:常年寂寂无名的独山,一夜之间“红”了。7月12日,当上海一家短视频媒体平台将他们拍摄的“独山怪象”画面上传到互联网之后,全中国网民的目光都聚焦到这个常住人口不足36万的黔南县城。透过无人机航拍画面,过去十年在独山县拔地而起的那些巨型建筑以一种狼狈的方式曝光在公众面前——占地4.4平方公里、建筑样式模仿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毋敛古城”景区已经停工多日,金碧辉煌的瓦檐和墙根底部半人高的杂草形成了鲜明对照。投资总额据称高达56.5亿元的商旅中心“盘古庄”,如同科幻电影中的废土一般荒凉破败,其中几座祭坛形的花台和广场,俯瞰下去有如瞪得大大的眼睛。把陆地和“李老板”联系在一起的净心谷“水司府堂”(亦称水司楼)也在其中:这座全高99.9米、号称“世界最大琉璃陶建筑”的酒店—会议中心综合体,仅仅完成了主体结构和外立面工程,如今被人们谑称为“黔南第一烂尾楼”。根据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以下简称“黔南州”)人民政府7月中旬公布的信息,独山县至今仍有总计135.68亿元的公共债务尚待偿还。

“没有哪座城市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扬名’全国。但独山的情况直到2020年才被更多人知晓,正好说明黔南地区的经济地位和受关注程度始终是比较低的,监督力量也弱一些。”黔南州委派驻独山县的挂职干部刘晶告诉本刊。与过去十年独山县巨额地方债问题以及一系列烂尾工程存在直接关联的原县委书记潘志立,已经于2018年12月被免职,并在2019年8月因涉嫌受贿罪、滥用职权罪被安顺市人民检察院依法逮捕。“但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会关心一个贵州县城干部的落马,还得是上海的媒体把大大小小的烂尾楼都曝了光,让大家看到了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奇怪建筑,在独山已经‘爆雷’好几年的问题才真正浮出了水面。”刘晶回忆道。

潘志立并不是唯一一位折戟于独山的前任县领导。据《中国纪检监察报》报道,在过去两年多时间里,独山县包括原县长、副县长、县委宣传部部长、县公安局局长在内的多名主要领导干部先后因涉嫌受贿、徇私枉法等罪行落入法网,全县8个镇、25个县直部门的“一把手”几乎全军覆没。这种地方官场“大塌方”现象,和独山在2010年之后异常激进的举债行为以及“造城运动”,无疑构成了鲜明反差——从2010年到2015年,整个独山县累计完成固定资产投资310亿元,超过此前60年总和的3倍,县城中心区规划面积比2010年之前扩大了46.7倍。而财政收入刚刚突破9亿元的独山,通过设立融资平台公司,一度举借债务高达近400亿元。

欠发达地区通过多种融资渠道获取短期发展所需的资金,继而在较短的年限中实现城镇化“跨越式”发展,就全国而言并不鲜见。但“独山现象”的特殊之处在于,本地居民的收入状况和地区产业结构并未因“基建热”出现显著改善,看似顺理成章的“移植东部发达地区经验”,结出的也只是苦涩的果实。

文章作者

刘怡

发表文章196篇 获得13个推荐 粉丝2502人

身与名俱灭、江河万古流

中读签约作者

收录专栏

年度生活方式:逃离算法

2020年:心流·叙事自由·破圈·掌控

13945人订阅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34)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