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怡
2020-12-03·阅读时长1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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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您已购买,请登录2010年6月17日,阿根廷国家队主教练马拉多纳(中)庆祝球队在南非世界杯小组赛第二场以4:1击败韩国队(视觉中国供图)
名流·“小子”
没有第二位超级足球明星会在自己临近花甲之年时,把一支以“犯罪之城”作为主场的墨西哥第二级联赛球队当作延续教练生涯的下一站。国际奥委会评选的两位“20世纪最佳球员”之一贝利不会:60岁之前,他已经担任过巴西体育部部长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亲善大使,接受了英国女王亲自颁授的骑士爵位,正准备作为德国世界杯开幕式嘉宾以及里约热内卢申奥大使继续展现自己的外交天分。绰号“皇帝”的弗朗茨·贝肯鲍尔不会:60岁这一年,他将以组委会主席的身份迎来在自己祖国举办的第18届世界杯,并继续以34年如一日的耐心撰写在《图片报》的个人专栏。就连欧洲足坛公认的谦谦君子加里·莱因克尔也不会:作为英国广播公司薪资最高的雇员,他每年从BBC领取的节目解说酬劳超过175万英镑,同时在英超劲旅莱切斯特城俱乐部拥有一间名誉副主席办公室。至于非洲体育史上最伟大的球星乔治·维阿,他在51岁时已经当选为利比里亚总统了。
然而迭戈·马拉多纳就是那么做了,并且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在7年里先后接掌两家阿联酋俱乐部,并在一支从未谋面的白俄罗斯球队挂名主席一年之后,迭戈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新决定看上去都显得那么自然。经历过2010年糟心的南非世界杯之旅的阿根廷球员都清楚,迭戈不喜欢画战术,在关键时刻也缺乏迅速做出调整的能力。他的“执教”更像是一场真人秀,为的是能重新亲近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绿茵场,再近一些。
但至少,锡纳罗亚剑鱼队(Doradosde Sinaloa)的年轻人因此拥有了他们职业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一段回忆。哪怕这一切只持续了短短9个月,哪怕在本州以外,能完整念全他们队名的球迷仍然屈指可数。
“剑鱼队没有超级球星,青训梯队也很差。这里唯一家喻户晓的名人是‘矮子’古兹曼”,25岁的球队队长维克托·托雷斯告诉美国纪录片导演安格斯·麦昆。
2018年10月6日,担任锡纳罗亚剑鱼队主教练的马拉多纳旁观球队的赛前训练。马拉多纳病逝的消息传出后,剑鱼队主席努涅斯宣布球队主场自即日起正式更名为“马拉多纳球场”
位于墨西哥西部沿海的锡纳罗亚州,在21世纪初曾是美洲最大的贩毒、洗钱和有组织犯罪集团“古兹曼卡特尔”的大本营。该集团首领、绰号“矮子”的华金·古兹曼一度控制美墨边境毒品贸易达十多年之久,视墨西哥政府为无物,曾经连续四年被《福布斯》杂志评为“全世界最臭名昭著的通缉犯”。当马拉多纳于2018年9月17日第一次在剑鱼队的主场北方银行球场亮相时,当地球迷以一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礼遇欢迎了他——他们高举着一幅古兹曼的画像,只是把画中人的脸改成了马拉多纳。
如果不是剑鱼队的老板何塞·安东尼奥·努涅斯恰好是阿根廷国家队的狂热球迷,并在美洲足坛颇有人脉;如果不是锡纳罗亚州温暖干燥的气候恰好有助于马拉多纳治疗他的呼吸道和心脑血管疾病,这样一份怪异的执教合同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达成的。成立于2003年的剑鱼俱乐部只在墨西哥顶级联赛活跃过三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无人问津的第二级联赛厮混。它的全部球员没有一名入选过国家队,训练设施和球场条件都只是刚刚达到及格线。马拉多纳正式上任之后一周,剑鱼队就在主场吃到一场败仗,连续两年升级失败似乎已成必然。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开始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马拉多纳对这份新工作的投入程度,超过了99%的旁观者的估计。他依然是那个很少画战术、会以失恋为理由缺席季前合练的迭戈,但剑鱼队的年轻人获得的是一种远远不止于竞技层面的关怀。马拉多纳会细致地打听每个球员的家庭背景和经济状况,鼓励他们为梦想坚持奋斗。他乐于了解锡纳罗亚州球迷被罂粟、可卡因和犯罪活动困扰的过去30年,希望足球能成为他们疗愈精神创伤的止痛剂。他会毫不留情地呵斥在比赛中射失关键球的前锋,但也会在球员向老板要求奖金以及休息时间时同他们站在一起。骂球员、骂老板、骂裁判:在愤世嫉俗方面,迭戈与他的青年时代毫无二致。
除去这些以外,维克托·托雷斯和他的队友们还进入了那个属于普通人马拉多纳的世界。在肥胖和多种慢性疾病的折磨下,昔日的球王迭戈已经无法再向他们示范一度独步天下的足球技巧。他向队医寻求帮助的次数远比自己的队员来得频繁,在满座的主场比赛中好几次因为过度激动需要立即吸氧。他也会向在当地认识的新朋友表达自己对于过往人生的悔悟:悔恨自己不该沾染毒瘾,悔恨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几分钟后,他重新点起雪茄,带着炫耀的口气聊起了自己最新的一段情史——浪子从来都不会真正变作圣徒。和过去半个多世纪里一样,马拉多纳总是在天黑后开始忏悔,天亮前又变回浪子。这是一个连上帝也无法改变的人物:当马拉多纳还在那不勒斯队效力时,他曾经在一次会面中当面批评过梵蒂冈教宗若望·保禄二世,而现任教宗方济各是他的朋友。当教宗和卡斯特罗都无法劝服迭戈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时,他人的建议只会是徒劳。
奇迹开始在剑鱼队出现了。在2018年7月开始的墨甲联赛春季赛季中,球队状态一路飙升,令人大跌眼镜地杀入了11月底举行的升级淘汰战决赛。在2019年上半年的秋季赛季中,他们同样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屡屡爆出冷门,打进了决定升级名额的两回合制淘汰赛。这支曾经长期生活在毒品和谋杀阴影下的小球队,因为一个人的来到,变成了一个充满凝聚力和友爱精神的共同体。这一切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但它也到此为止。弱小的剑鱼队最终输掉了全部两次决胜战,无缘升入超级联赛,每一次都只差一个进球。第二次失利之后一个月,马拉多纳宣布离开墨西哥,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不适合在锡纳罗亚再待下去了。北方银行球场的工作人员拍下了迭戈告别时的背影:步履蹒跚,需要保镖搀扶,已经是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马拉多纳回到了祖国阿根廷,和甲级球队拉普拉塔体操签下两年执教合同,接着越来越频繁地入院、归来、入院、归来。2020年11月3日,他在拉普拉塔接受了最后一次颅内出血手术,接着返回蒂格雷的家中进行康复治疗。11月25日上午,家庭护士发现迭戈的呼吸停止了:他死于术后并发症引起的心脏病,享年60岁。
没有哪一场足球比赛曾经像1986年世界杯阿根廷对阵英格兰的1/4决赛那样,展现过一名球员个人天才的伟大和叛逆精神的极限。同样,也很少有球队可以复制锡纳罗亚剑鱼在2018~2019年那短短的9个月间,经历过的跌宕起伏、命运操弄。而迭戈·马拉多纳是唯一可以将这两段充满戏剧色彩的故事融于一身的人物,正如他曾经在巴塞罗那、那不勒斯乃至古巴展现过的一切。这正是他如此独一无二并且难以被取代的原因。
20世纪南美洲最伟大的体育记者、《博卡青年队史》的执笔人博罗科托(Borocotó)曾经描绘过他心目中阿根廷人的民族形象——一个有着狡黠眼神和浓密乱发,混迹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的克里奥尔人“小子”(Pibe)。他曾经一次次迷失在血缘、政治和经济造成的漩涡中,最终在艺术与竞技那里收获了慰藉。毫无疑问,马拉多纳正是那个“坏小子”在足球领域的投射,并且难以复制。而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一位悼念民众告诉《纽约时报》记者的感受,浓缩了阿根廷人对他的全部感情:“迭戈给我们带来了太多欢乐。我们都亏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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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与名俱灭、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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