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读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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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我们共读《想象的生活》。本书是瑞士知名文化记者与享誉国际的作家、藏书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对谈。曼古埃尔十六岁时成为失明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朗读者,后凭借畅销书《阅读史》在世界范围内声名鹊起,自2016年到2018年担任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
面对生老病死、远方与周遭的纷扰喧嚣、电子媒体与人工智能的全面兴盛,乃至日常琐事,阅读能给予我们什么?曼古埃尔在谈话中以迷人的方式和启发性的语言展现了他的博闻强识、他对阅读的热爱,以及阅读对他人生的塑造。曼古埃尔的人生是与书籍绵延不绝的对话,他在阅读中认识自我与世界,一生致力于为书籍、为阅读写作,将文学给予他的馈赠与全世界读者分享。以下文字节选自《向博尔赫斯学习》一章:
您是怎么成为一个“书痴”的?
我的童年非常孤单,必须独自寻找自我和书本的联系。后来当我十三岁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高中时,老师的学术视野令我赞叹。这是一所特别的高中,那里的教师是大学教授,是各自研究领域的专家。在某一堂文学课上,我们读一篇西班牙黄金时代的作品,老师告诉我们:“这个画面来自某位和某位拉丁语诗人,以后还会在加西亚·洛尔迦的诗歌中再次出现。”这样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想:她从哪里知道这些?她是怎样将这些作品彼此关联的?我意识到,每一部作品都置身于无穷无尽的互文之网。从此我发现了一种乐趣:为文本找到与其存在关联的其他作品。
您所写的关于书籍的书,正是在做这件事。
是的。然而这些关联来自一个完全无知者的视角。
“无知”是指什么?您可能是这个星球上读书最多的人之一……
我从未研读文艺理论和学术专著。我也没有接触过德里达、列维纳斯或布尔迪厄这样的学者,他们的著作我曾有涉猎,但没有产生特别的兴趣。只有当理论表述本身的文字足够优美,才能吸引我。我喜爱那些广博而深刻的作品,就像乔治·斯坦纳或并不十分著名的弗洛朗丝·杜邦,一位出色的法国古典语文学者,她对文学的定义锋芒毕露。但如果一个理论家,只会用创造的新词汇描述他自认为是自己创造的新观念,在我看来,那毫无价值。我愿意阅读具有文学性的文字,无论是理论的、虚构的,还是诗歌般的。您必须相信语言。
所以您是无师自通的人。
一个在众人帮助下,无师自通的人。罗伯特·勃朗宁在一首诗里描绘了一个“收集知识面包屑”的人。我也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乔治·斯坦纳和罗伯托·卡拉索坐在高大的餐桌前用餐,而我在一旁收集面包屑。我的无师自通,是用别人丢弃的东西养活了自己。
谁是您的老师?
首先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他让我懂得,我们从文学中得到的收获,并非来自理论,而是来自文字和思想,以及这种思想的表达方式给我们带来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没有高低之分。包容性让他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作家,例如美国侦探小说家约翰·迪克森·卡尔的作品里,看到了索福克勒斯的影响。博尔赫斯教会了我,文学不是只准爱一人的爱情体验。恰恰相反,它鼓励我们同时拥有许多“爱人”。
另一位老师是我的姨妈阿玛利亚·卡斯托,一位出色的画家。她领我踏入她的画笔征途,我在她身上学到了细致观察。绘画要求仔细观察,因为必须再现眼前所见之物。我的高中有一位很重要的老师——伊萨亚斯·勒内,堂吉诃德专家,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军事独裁时期,他被迫离开阿根廷,流亡到纽约。伊萨亚斯·勒内善于构造文学中的意义之网。此外还有乔治·斯坦纳,一位卓越的思想家,我们从未见面,仅有书信往来。
几乎每一天,我都会从某一个人那里学到些什么。有时候通过一个问题,有时候因为一句评论——特别是当我不赞同那个评论的时候。
您在十几岁时认识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当时您在一家书店工作。你们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那不是友情,不是师生关系,也从来不是文学圈的熟人关系。我们的关系非常特别。除了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博尔赫斯没有其他朋友。在一则短篇小说里,博尔赫斯写道,“一段英国式友谊,开始于避免亲密,终结于无须对谈”。这句话可以用在他和比奥伊·卡萨雷斯身上,区别是,他们没有停止对话。两人的幽默感很合拍。
比奥伊·卡萨雷斯之外的其他人,仅仅是博尔赫斯针对某一关注话题的交谈对象。如果与人相遇时,他恰好决定要思考一下《绿衣亨利》,他可能会对那人说:“我想起了《绿衣亨利》里的这句话——您怎么看?”他并不在意您是谁、您的职业或姓名。五十五岁失明时,他仅仅需要别人的眼睛,为他朗读作品。当我成为他的朗读者时,还有十几个其他的朗读者:他的门房、一位出租车司机、一位服务生、若干大学生等。
博尔赫斯的记忆力极好。他不需要去找某一篇作品,他从不说:“我还未读过卡夫卡,请为我朗读。”他可以背诵卡夫卡,他只想重温记忆。我认识博尔赫斯的时候,他需要英语和德语的朗读者为他朗读一些他欣赏的短篇小说杰作。
失明之后,博尔赫斯依旧写诗,他说诗歌如同音乐,如同旋律,只需要把词语填入。但对于散文,他一定要看到自己的笔迹,所以他决定不再写散文了。然而一个念头一旦产生,人就无法选择放下。我们认识的时候,博尔赫斯大约六十五岁。在过去的十年中,他产生了许多关于小说的想法,于是他重新开始写小说,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怎样写小说呢?
他在脑海中构思,然后一行一行口授。他是个写作高手,重启写作时,仍需重温自己心中的杰作,重温那些小说的结构。故事的构成机制是什么?他为我准备了专门的朗读文本。当我去他那里时,他不问:“您好吗?下雨了吗?您吃过饭了吗?”他会说:“今晚,我们读吉卜林。”我们坐下来,他会递给我一本书,说:“请您朗读这个故事。”
他不需要我在朗读过程中解释。这是他能够背诵的小说,每隔几行,他会打断我,发表评论。写作技巧在他的评论里闪烁,那是写作者内心的思考,但他说了出来。他会说:“哦,很有趣,吉卜林在这里用了这个词,两页之后这个词还会出现,只是上下文不同,读者会有印象。”或者:“现在用了过去时。很快就会换成一般现在时,原因是什么和什么。”我学到了很多。
我在朗读的时候,拥有一种特权,观察博尔赫斯思考的特权,他说话时,我在他的大脑里。博尔赫斯有一个他们那一代人常见的习惯——他说出的每一个结论都以一个问题结束:“您不这样认为吗?”“不是吗?”最初我会应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明白了不需要回答,问题仅仅是修辞。于是我只是坐着聆听。朗读,被打断,继续朗读。
那时我还不懂这一切。当我的姨妈得知我可以为博尔赫斯朗读,她非常震惊。她试图让我明白,和博尔赫斯相处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她说:“你得写日记,记笔记!”但我才十五六岁,所以我以少年的傲慢回答:“我在帮助这个可怜的老人,我多么善良!”
对于博尔赫斯,我仅仅是一件用于朗读、可以开关的工具。后来,他邀请我去他住宅对面的旅店共进晚餐,有时他带我去比奥伊·卡萨雷斯和西尔维娜·奥坎波那里,我坐在桌旁静静地聆听他们的交谈。那是一次次精彩的对话。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它们有多么重要。
我的童年拥有艾琳(保姆兼家庭教师)给我的无时不在的陪伴,我的少年时代同样被人眷顾着。我的高中老师是大学教授,我还有博尔赫斯和他的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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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古埃尔在访谈中诚恳地谈起自己流动的身份及多元文化背景:他是土生土长的阿根廷人,曾在以色列、塔希提岛和纽约等地生活,如今拥有加拿大国籍;他是犹太人,由一位德国-捷克籍保姆抚养长大,她让他接触到了德国文化与文学,而他的父母说西班牙语。他讲述了他与父母的家乡阿根廷之间的矛盾关系、对他影响至深的作家及作品、他如何建立并失去位于法国蒙迪翁的传奇图书馆、他在中风后如何重新获得说话能力,还有制作玩偶的爱好。曼古埃尔在谈话中以迷人的方式和启发性的语言展现了他的博闻强识、他对阅读的热爱,以及阅读对他人生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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