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读编辑部
01-24·阅读时长7分钟
2020至2021年,在大学任教的杨素秋,走出象牙塔,到政府挂职,其间在西安市碑林区主导建设了一座特别的图书馆。在出版社编辑的多番鼓励下,她把这段经历书写下来,就是本周我们要共读的这本《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本书内容讲述的是陕西科技大学副教授杨素秋在西安市碑林区挂职期间,面临了建设区图书馆的重任。碑林区作为西安市的中心城区,竟然没有一家图书馆,这一发现令她深感震惊。在接手这个地下图书馆建设项目后,杨素秋不仅要应对破旧的设施和有限的人手,还要精心挑选适合当地读者的书目。在克服种种潜规则和阻力之后,她的努力最终使得碑林区图书馆得以成功建立,为当地居民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文化和教育资源。三联中读编辑部与杨素秋围绕本书展开了一次深入访谈,作者就成书过程分享了很多细节:
三联中读:最初您并没有想写一本书的打算,觉得根本写不成一本书,是出版社的编辑关注到您的经历,多次鼓励您记录下来。编辑的哪些建议让您对写一本书有了信心?或者说,编辑的哪些想法让你对书写这段经历有了具体可行的思路?
杨素秋:一开始,我去挂职的时候,有“采风”习惯,每天记日记,想写成一本《挂职札记》或者《芝麻官手记》这样的书。后来,我发表了一篇宣传图书馆的文章,写得比较活泼,传播甚广,却因为不合公文样式以及写到“馆配潜规则”等等在政府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我专门去各个部门道歉。这让我意识到,凡是涉及到政府题材的文章,大概会触犯很多禁忌,于是搁置了写作计划。当版权代理机构的经纪人联系我时,我拒绝了她,一是题材敏感,二是当时我积攒的素材还不充分。后来她建议,首先,作者不要“自我审查”,先自由地写出来,由出版社来把关,哪些需要删除。其次,不要把写作线索只集中在建馆上,还可以写写西安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这样书籍会比较丰满。她援引了许多非虚构著作的写作方法来作为佐证。我答应她试一试。我写出两万字样章,她用这两万字展开招标。几家出版社的竞标报价让我对接下来的写作有了信心。
三联中读:很多人困惑写作结构的问题,每个人、每个故事的处理方法都不一样,您的这本书是先有的素材,再根据素材提炼结构;还是先搭建出结构,再去搜集素材?可以谈谈这个处理过程吗?
杨素秋:我平时积累的素材主要放在三个地方:日记、办公笔记、我的微博。这里面已有两条线索:1.一个书生在官场的种种磨合。2. 一座图书馆从无到有的建设过程。
两条线索不够,我又想到第3条——当时给图书馆编书目时我请了五十位朋友来帮我推荐书籍,在这些人里面挑一些有代表性的人物写一写,写他们为什么要推荐这些书籍,以及书籍如何塑造他们的人生,一定很有意思。这样一来,我书中出现的那几百种书名就不再是干巴巴的条目梗概,而是生动的。这就是第3条线索:荐书人的线索。为了写这条线索,我又去采访了他们,这样才能让素材更加完善。还有第4条隐线:西安的风土人情。我要写西安的美食、街道的历史、博物馆等,固然有平时积累,但还需要去查阅专门资料。
三联中读:很多人想把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但把「生活经历」化为「写作素材」需要一些过程,比如对记忆的梳理,不可能事无巨细全写下来,你是如何取用和舍弃的?
杨素秋:素材得贴着自己的几条线索走。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些葱茏的枝叶,主要看它们能否“间接地”给予一点烘托和映照。
三联中读:书里描写了很多生动的细节,你是怎么记住那么多细节的?
杨素秋:建图书馆的过程中,我随时记录,除了纸质本外,我也常常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平时在公交地铁里,我也喜欢观察陌生人的神情、动作和语句,随手写下来,作为“速写”练习。
另外,就是磨时间。把手机锁起来,不受碎片信息干扰。坐在桌前,安静地回忆,等待细节浮现。有的时候,可能一早上才写几百字。
三联中读:写自己的故事很容易自说自话,你有特别考虑过是“写给自己”还是“写给读者”这个问题吗?怎样看待二者的关系?
杨素秋:从一条朋友圈、一条微博开始,练习写作。
我们可以先观察别人的朋友圈。仔细想想,你喜欢看什么样的朋友圈,不喜欢看什么样的,为什么?比如,我们可能喜欢看那些诚实朴素的、幽默风趣的、有独立见解的语句。不喜欢看那些故意煽情、拗态度、熬鸡汤、做人设的。不喜欢看那些炫耀自己声名与财富的。不喜欢看那些过分自恋的,沉溺在自己私人天地里的图片与文字。
我这样说,并不是觉得自己就高于他人,而是我反思,我自己也曾在某些时候发出过度自恋的照片和朋友圈。要改,要毫不留情地改。要对自己说“素秋,醒醒吧,没有人关心你那些破事儿。”把真正值得拿出来分享的部分拿出来。如果还不懂,就去看优秀作家的纪实作品,就慢慢明白了。
三联中读:如果让你给写作初学者3个写作小建议,你最想说什么?
杨素秋:我斗胆说几句。
第一,大量地阅读。跳出舒适区,除了你习惯阅读的小说之外,再读一些历史、哲学、自然科学。阅读能够改变你对当下事物的感知方式和思考方式,一旦你有了新的知识结构,就像用不同的光线照射在同一个物品上一样,物品呈现出来的色泽全然不同,你当然也就写得不同。
第二,扔掉中学作文教给你的写作规矩。要非常清楚,考场作文和真正的好文章,常常是背道而驰的。考场作文为什么是那种标准?多年前,我参加过两次高考阅卷,我来说我的亲身体验。高考作文,每篇批阅时间是二十秒左右,这二十秒的流程包括:翻到试卷那一页、浏览文字、打分、到第一页打分栏登记。这个速度是不是挺吓人?我们飞快地批阅,手腕都痛,阅卷组长还要在黑板上写下本组阅卷最快和最慢的人姓名,确立奖惩标准。我当时就是那个最慢的,他不断在我耳边督促,我快急得昏过去了。大家可以拿秒表掐一下平时阅读800字需要多久。二十秒肯定不够,所以,所有的阅卷老师,都只用目光扫开头结尾,以及每一段的第一句。根本没有时间仔细品读文字。因此,高考作文就是要:首尾呼应、排比句、引用名言、结尾拔高赋予正能量……只有这样,才能让阅卷者一眼看见重点,给高分。很可惜,许多人经过了中学的训练,就养成了这些矫情的坏习惯。也包括我。我考进中文系的第一篇写作课作业,老师的批语是“太像作文,而不像一篇文章。”我非常疑惑,作文和文章的区别是什么?文章,要自然,不要煽情。要诚实,不要拔高。你可以沉浸在事物中,让时间缓慢地流淌。也可以变换叙事视角,交织多重声音。好文章没有统一标准,但一定饱含着作者对事物更加细腻而贴近的理解,它欢迎读者缓慢而耐心地阅读。它比“作文”更有重量。
第三,戒除陈词滥调。尽量不要写“非常漂亮”“非常精彩”“我也是跪了”“绝绝子”这样的语词。要把感受精细化、独特化,要反复修改,把笼统的“概念”转化为可感知的场景。我上大学时,有位老师布置影评作业,要求:不允许出现“看完这部电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句话。这可真把我难住了,我正想写那句话呢。写作业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努力避开那句话,避得很辛苦。从那以后,我有了自觉意识,一旦发现自己在写陈词滥调,就立即刹车,想想,怎么替换掉。
三联中读:戒除陈词滥调,可以用《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内容举些例子吗?
杨素秋:比如,写我在高校总是有“不期而遇的友谊”。这样写没错,但太笼统。我就想办法把“友谊”转化成画面:别的职场里多是冷漠争斗,高校却能遇到热烈的孩子。虽不频繁,但隔两年就有一两个能交心的朋友。我像是拿着布袋走在秋天的树林里,我不知道松果在哪里,但我知道,一定有松果在等我。
还有,我想写一个人“非常健壮”。“健壮”,这个词没有具体细节,不行,得改,我改成:五十公斤哑铃与三十公里单车的交替训练,塑造了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大型猫科动物般的脊背。这个身高一米八九的男人,眼神里带着没有被驯化的傲慢,在街头行走,如同在山头远眺。
再比如,写我初到政府挂职,对官职官位有过瞬间的虚荣。这个心理过程,我用视觉比喻来实现:在我踏入官场的第一个月里,我去过不同的场合,“被重视”的轻微快乐以及“被忽视”的轻微失落,都发生过。我把它们摘出来放在手心注视,它们从什么样的土壤里长出来,我要把土壤清除,我不允许以后我的心里再长出这种蘑菇。
还有,初到政府,我不会批示公文,这一切“让我摸不着头脑”。如何把那种茫然的感受还原为具体画面,我是这样写的:……这些带着红头的白纸黑字,叠放整齐,落在我桌上,等待我的笔迹。
“批文件”,这是一个“副局长”到岗的第一件事,此后也将成为我每个早晨的第一件事。每份文件的抬头部分都有栗主任写的几句话,字漂亮,开头一般是“建议某某科室按照某某方式办理”,结尾分为三种:
“请素秋局长阅。”
“请素秋局长阅处。”
“请素秋局长阅示。”
阅,这个词,我见过,我批改学生作业的时候会用。但是,阅处,阅示,完全陌生。我三十多年的词汇库里没有这两个词。我认识这几个文字的表象,却完全不知道背后的含义。我要根据这几个陌生的词汇,对这些文件做些什么事?
……
以上是我的写作经验,供大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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