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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的“廊桥”

作者: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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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妍

二〇二二年八月,存世规模最大的木拱廊桥——福建屏南万安桥毁于烈火,再次将“廊桥”这种特殊的历史建筑以惨烈的方式引入社会热点。二〇二三年十月,国家文物局启动“廊桥保护三年行动计划”。而何为廊桥、何为中国廊桥,在学术上、文物保护行业中,尚未形成清晰明确的定义与边界。

一、被发明的“廊桥”

根据字义,“廊桥”为桥上覆有廊屋的桥。多现身于我国南方山区与西北民族走廊一带。在当前的大众文化中,廊桥以蜿蜒多姿的身形、飞跨溪涧的雄姿,再加上乡村生活的场景,成为中国民间、山区建筑的浪漫代表。是当今社会尤其旅游与文创开发中颇受追捧的民间建筑类型,甚至已成为被滥用的“网红”概念。

在我国南方,桥梁加盖廊屋出于两种功能需求:一是作为木构建筑,桥屋保护桥身下部的木构架免受雨水浸泡;二是在潮湿多雨地区,桥梁作为驿站,为行人提供遮蔽风雨的休憩场所。因此,当今大众文化也常将其冠以“风雨桥”之名。

现象虽深植于历史,概念却是一种当代产物。我们在古籍文献中找不到“廊桥”的使用;在《辞海》《现代汉语词典》等权威词典中,不存在“廊桥”的词条;在早期的桥梁史著作中不存在“廊桥”这一类型,其被纳入建筑学专业工具书也是晚至二十世纪末的事情。 

“廊桥”并不是中国桥梁的经典形象。谈及中国桥梁的名片,人们更容易想到北京卢沟桥、河北赵州桥,颐和园十七孔桥的金光穿洞、西湖断桥的细雨缠绵以及江南水乡的小桥人家等。石拱如虹,桥面之上并无建筑。

桥梁史的书写原本并无“廊桥”的位席。桥梁是一种技术型建构,结构飞跨河流与崖谷等险峻的环境,是对人类建造能力的挑战。桥梁研究往往聚焦于实现跨度的承重结构,附属其上的建筑物多被视为美学元素,在技术研究中相对次要。因此桥梁研究多以材料与承重结构的形式分类,即石桥与木桥,梁桥、拱桥、吊桥、桁架桥等。

当“廊桥”概念进入桥梁研究,其定义着眼于上部建筑,焦点从“桥”移至“廊”。廊桥可为木构,亦可为石构或砖构,承重与桥屋两方面可使用不同材料,打乱了既有的结构分类。即使聚焦桥上建筑,如果我们的分类体系中没有与之对应的“无廊桥”,或与之平起平坐的“亭桥”“阁桥”,那么“廊桥”难道可以算作一种类型吗? 

“廊桥”一词在文字中出现,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学者的创造。一九四〇至一九四三年间,在营造学社于抗日战争中迁往云南昆明及四川南溪县李庄之际,建筑学者的目光第一次从北方官式殿堂转向民间与深山。刘敦桢著《中国廊桥》一文,写道:

旅行我国西南诸省者,每于山溪绝润、泉瀑奔腾,或平原鄦鄦、柳岸沙汀之际,见有桥亘如虹,上覆廊屋,饰以重檐,或更构亭阁,挺然秀出,极似宋人所绘栈道图,雄丽而饶画趣。惟此至之桥,有无专称,以愚荒陋,未之前闻。至于桥之起源演变,与其结构造型,就今日所知,亦乏专著以阐其真相。 

……各地方志中,虽有宋、元时已于桥上覆亭构屋多间之载述,但均属后人所录,未可全信。唯唐白居易《修香山寺记》,有“登寺桥一所,连桥廊七间”句,乃现知此式桥最古之文献。但所云寺桥,系指香山寺前之桥,而非专门术语。古人谓:“顾名思义,而名由义生。”今秉斯怡,暂以“廊桥”二字撰述此文,或与桥之外形结构较为接近,惟之名,不能自我作古,尚希博洽诸君不吝指正。

传统文献中的失名,正是因为廊桥在中国是区域现象,既不属于官方制度,亦不属于主流文化。它们聚集于南方山林,可以粗略理解为森林丰沛地域常见的民间建筑,又可理解为中华文化正统叙事的神经末梢。

刘敦桢开启了中国民间建筑研究的第一扇窗。廊桥在建筑学术话语中的浮现,是南方民间建筑在北方官式建筑的主导语言场中的一粒种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亦随着“民居研究”的热潮而遍地开花。

二、 谁的“遗梦”?

刘敦桢开创“廊桥”一词后,它也仍是建筑学术中极为偏僻的领域,不仅无闻于中国,在西方语境中也非“正统”。与中国相似,在以意大利为核心的欧洲古典建筑传统中,无屋盖遮护的石拱桥才是桥梁最为经典的形象。欧洲的廊桥传统同样藏身于民间山乡。

二十世纪末,“廊桥”突然越过学术的藩篱,进入中国社会流行术语之列,这要得益于一部美国电影的影响力——梅丽尔·斯特里普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爱情片《廊桥遗梦》。这部电影原名《麦迪逊县之桥》(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基于同名小说拍摄,一九九五年面世并被引进中国。中文浪漫化地引入了“廊桥”作为译名。电影讲述了美国乡村一名家庭主妇偶遇前来拍摄当地历史桥梁照片的摄影师。两人在数天的互相陪伴中产生情愫,却将情感深埋半生、直到死亡的故事。电影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都引发了人们对家庭、婚姻、爱情的反思,影片上映恰逢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大潮推动下人们的生活与观念发生巨变的时候,《廊桥遗梦》不仅在影院上映,亦通过电视传播,引发了极大的社会反响。

电影中的两座桥是主角相遇相识的契机,仅有短暂出镜,并无惊心动魄的情节。事实上,故事的发生地——爱荷华州麦迪逊县——位于美国中部农村,在建筑上乏善可陈,两座略有历史的廊桥已是乡村风景中趣味仅存的建筑图景。它们无非是两座简单的车行廊桥,平架溪流,规模极小,外观相近,平平无奇。要说有什么特色,也只有其外涂红漆,成为乡村风景惹眼的点缀。——这种设定,大概也是对女主人公平淡一生的小小波澜的一种写照。小说和电影选择廊桥作为题眼,大概看中了桥梁对于“远方”“交会”以及“人生的可能性”的种种喻义。

小说与电影中“廊桥”的翻译是准确的。这类桥梁在英语中称“covered bridge”,字面义为“被遮护的桥”。今天英语世界谈及于此,几乎特指美国所见、与“麦迪逊之桥”同类型的覆有屋顶的桁架桥,以及它们在欧洲的先祖与遗存。总量亦有数百上千,并不比中国逊色。

西方廊桥出现的动因与中国相似:为了保护桥身的木结构。所不同者,西方廊桥多为“下承式桥梁”,行人车辆从结构体的下部通行。若将桥梁承重结构理解为一个长条箱子,车与人是从箱子里面穿过。而中国廊桥均为“上承式”,行人走在结构上方、从“箱子的顶面”通过。因此西方的廊桥,廊与结构为一体,“廊”是被动产生的空间,只有交通功能(而无趣)。而中国桥梁则在承重结构的上部额外建造屋廊,廊是主动创造的空间,除了交通,还集合了生产、娱乐、社交甚至参与神圣性仪式等多样生动的功能。

三、 词与物

为了厘清中国传统文献中究竟如何表述这类确乎存在于中国乡土社会的建筑,在二〇二四年的“中国古代建筑术语注释与翻译工作坊暨国际研讨会”(ATTCAT)上,我指导研究生张艺超完成了针对“廊桥”相关术语的历史文献整理工作。

我们在全国廊桥分布区选取了足够有代表性的地方志,首先发现,非但“廊桥”一词不存在,人们在谈论桥梁构成时,甚至不常用类似“廊桥”的构词法,而偏向于描述性的“桥上有屋”“上有亭”“建以阁”“上覆楼”等等动宾短语。桥就是桥,在大部分地区,人们并不需要为桥上有没有建筑区分专有名词。而桥上的建筑,“屋”和“亭”在南方各省占据压倒性的多数,其次是“楼”与“阁”。“廊”只有零星几例。

另一方面,我们确实也找到了一些——并不多——把“×桥”作为词语的用法。大部分是某座特定桥的名字,而非一种类型。在故纸堆中爬梳许久后,我们终于可以择选、确认的“类型”术语,包括闽浙的“屋桥”、闽粤的“厝桥”、湖南“亭桥”、四川“楼桥”。除了用建筑命名的组合,川湘地区还有“凉桥”一词颇为多见,以及分布零散的“花桥”。 

“廊桥”确实几乎不存在。当“廊”与“桥”连在一起,它们甚至不是双音词,而是诸如“西廊桥”“下廊桥”“北廊桥”等组合式名字。

除了红遍全国的“廊桥”不见于史籍,另一个相关的流行概念“风雨桥”也是一个“被发明的传统”。“风雨桥”几乎不见于任何历史文献(只除了极偶然作为特定桥梁的名字)。在当代出版物上,这个词最初特指侗族桥梁。在这个当代术语的核心区——中南至西南一带侗乡苗乡,“凉桥”在文献中才更常见。但方志毕竟是官方的记录,未必是侗、苗百姓的称呼。早期的学者们也很茫然。二十世纪中后期,建筑学者面对诸如广西程阳桥等壮美的侗族桥梁,并没有现成术语可以套用,只得以“有多重屋檐”“长廊式的杉木屋桥”“筑有民族形式的宝塔式桥亭”来摹状形象。

一九九三年,侗族作家吴能夫曾专门著文辨析称谓。他指出“风雨桥”一词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些从北京到侗乡采风的专家学者的创造。结合我们的文献考古,此说当为可信。“风雨桥”一词在公开文献中最早现身于五十年代末,后随郭沫若的诗作《题三江程阳桥》红遍中国。诗云:“艳说林溪风雨桥,桥长廿丈四寻高。重瓴联阁怡神巧,列砥横流入望遥。竹木一身坚胜铁,茶林万载茁新苗。何时得上三江道,学把犁锄事体劳。”

于是历史术语消失了。“廊桥”和“风雨桥”一统天下,除了遍及流行话语与学术论著,也渐渐入侵官方叙事。当我在云南与北方的文物资料中看到类似“风雨廊桥”时,只能感叹“世风不古”了。

四、 问题与初衷 

“廊桥”的起源本就是暧昧的,“廊桥”的分类一定是混乱的,而“廊桥”边界必然是模糊的。以下是模拟对话:

——扬州瘦西湖五亭桥算不算廊桥?

——不算,亭子不行,长廊才行。

——多长的廊?覆盖全桥?差一点点?差一半?

——呃,差不多得覆满全桥吧。

——云南有两座桥相去不远,各有一座楼阁,规模相近,底层都是廊道。所不同处,一座桥很短(石屏回澜桥阁),阁约等于桥。另一座桥很长(建水“十七孔桥”双龙桥),桥远长于阁。那么前者算廊桥,后者不算喽? 

——从形式上说,是这样吧。

——在当地的匠作传统中,它们可是完完全全同一类的东西。

——桥上盖有一整栋楼,完全覆盖了全桥,楼上住了居民,算不算廊桥?

——底下还能通行就算吧。

——开始留了个通道,后来越住越满,就不算喽?

——绍兴一带桥上有亭,但亭子让出了半边儿道路,没有完全覆盖桥面,这算不算廊桥呢?

——桥的部分没有覆盖,不算吧。

——但在营造上,覆不覆顶只是一道披檐的问题,很简单的事情。对当地人而言,它们就是一类东西。 

——河北井陉“天宫月殿”桥楼殿算不算廊桥? 

——山西晋城小南村二仙庙小木作天宫楼阁的长廊飞虹算不算廊桥? 

——清院本《清明上河图》桥上有长廊般店铺的石拱桥算不算呢? 

…………

建筑师总是讨论形式,但“廊桥”所含的,远非形式那么简单。

(一)社会土壤还是外观组成?

把北方皇家宫廷中“有廊的桥”称为“廊桥”,与南方山区乡村桥梁归为一类,合适吗?

(二)功能还是形式?

同样是在乡村环境中,桥上建小型亭阁,设龛设座,奉神奉人,与桥上覆有长廊用于同样的功能,难道前者就不要一视同仁地被认知与保护吗?

(三)术语的变迁

今天的“亭”,多指小巧、开敞的建筑小品,但历史中的“亭”,可以是“长亭外、古道边”的驿亭,“亭桥”本即混合了“亭”“廊”的可能。

(四)地域的模糊

除了那些“经典的廊桥区”之外,在区域的边缘,总有模糊的地带。上文讨论的云南和绍兴的种种异状,正处于廊桥分布的灰色区域上。

让我们回到学术讨论,或许还是放下对语言的执着,回到本初的问题。当我们谈论“廊桥”一词时,我们到底要表达什么?若是宏扬中国建筑的美学文化,那么覆廊的桥梁,从皇家宫苑、佛道天宫,到城市荣华、山林野趣,都可一网打尽。当我们想抢救如万安桥那样被水火威胁的乡间文物时,尤其是那些远不及万安桥为全国瞩目却更加岌岌可危的民间遗产,便不要把有限的资源再偏心于那些早已得到精心呵护的私家园林和皇家宫阙。眼下,后一重思虑恐怕更为急迫。“廊桥”作为中华文化遗产的价值,远远超越其表层的形式美学。“廊桥”不仅是交通的节点,还是神灵的居所、村落的守护、乡民的客厅,多样的身份属性带来了丰富的社会功能层次。它们是乡村的社会空间综合体。当我们的关注从没有生命的物质体扩大到物质所容纳的时空与记忆时,那些不美、不大、不险、不巧、不起眼的廊桥,同样对传统社会具有“穴位”一般的意义。

当我们谈论廊桥,我们谈论的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种正在被遗忘的营造技艺,以及一种正在被荒弃的浪漫的公共空间。在中国南方的山乡,不被外界熟知的角落,还有很多的亭、阁、屋,同样值得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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