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满洲源流考》，共20卷，清阿桂等撰，武英殿刻本

编纂四库，也极大激发了乾隆帝增加本朝史志撰述的兴趣，前面记述的《西域图志》《热河志》《国子监志》《开国方略》诸书，或关涉国家肇兴，或测绘新开疆域，或纂辑典章制度，莫不如此，编撰《满洲源流考》亦然。那是在四十二年八月，弘历照例举行一年一度的木兰秋狝，而乘暇读书为其间一大乐事。当月十九日，他翻阅《金史》时忽有所悟，谕曰：

顷阅《金史·世纪》云：金世祖居完颜部，其地有白山黑水，白山即长白山，黑水即黑龙江。本朝肇兴东土，山川钟毓，与大金正同。史又称金之先出靺鞨部，古肃慎地。我朝肇兴时旧称满珠，所属曰珠申，后改称满珠，而汉字相沿，讹为满洲，其实即古肃慎，为珠申之转音，更足征疆域之相同矣。（《清高宗实录》卷一〇三九）

由此一段文字，看得出弘历已下了一番追索考证的功夫。接下来，他由《后汉书·三韩传》，谈及“国朝旧俗，儿生数日，置卧具，令儿仰寝其中，久而脑骨自平，头形似扁”，认为辰韩等习俗应类似，书中“谓辰韩人儿生欲令头扁，押之以石”的说法，属于“不得其故，曲为之解”，也很有道理。至于三韩的命名，辰韩、马韩、弁韩之出处，以及鸡林（吉林）与新罗、百济诸国的地理关系，则多有臆断，认知和论断失之于简单化。弘历一生酷爱读书，爱寻根究底，有考证癖，而因位居九五之尊，身边又有一帮随时点赞的骨灰级粉丝，下结论也就越来越随意了。

古代中国的大东北地域辽阔，族群众多，习俗近同，互相征服的过程使之融会掺杂，而王朝递兴也能弥平一些民族特征。努尔哈赤崛起后推行同族兼并，以“后金”为国号，无疑是认为与金朝同源同种，并以此号召和凝聚族人。至清朝定鼎北京，统治集团接受儒家文化，对史籍所录金帝之暴虐淫靡感到震惊，便有意与金朝切割，论证满洲别为一部。乾隆此谕，意在梳理大清皇族的根源所自，辨析与金朝的种族关联，兜了个小弯，又回到主题上：

至于尊崇本朝者，谓虽与大金俱在东方，而非其同部，则所见殊小。我朝得姓曰爱辛觉罗氏，国语谓金曰爱辛，可为金源同派之证。盖我朝在大金时，未尝非完颜氏之服属；犹之完颜氏在今日，皆为我朝之臣仆。普天率土，统于一尊，理固如斯也。譬之汉、唐、宋、明之相代，岂皆非其胜朝之臣仆乎？……至若我国家诞膺天眷，朱果发祥，亦如商之元鸟降生、周之高禖履武，纪以为受命之符，要之仍系大金部族，且天女所浴之布勒瑚里池即在长白山，原不外白山黑水之境也。又《金史·世纪》称：唐时靺鞨有渤海王，传十余世，有文字礼乐，是金之先即有字矣。而本朝国书，则自太祖时命额尔德尼巴克什等遵制通行，或金初之字，其后因式微散佚，遂尔失传，至我朝复为创造，未可知也。他如建州之沿革、满洲之始基，与夫古今地名同异，并当详加稽考，勒为一书，垂示天下万世。着派大学士阿桂、于敏中，侍郎和珅、董诰悉心检核，分条编辑，以次呈览。候朕亲加厘定，用昭传信而辟群惑。

文中也说到努尔哈赤曾接受明朝龙虎将军封号，却不能算是臣属，不影响大清得国之正，强词夺理，陈词滥调，也就不烦征引了。

阿桂等人接奉旨意，即将办理此书提上日程，拟订七条凡例，组建编纂班子，挑选了一批满汉纂修、翻译、提调，建议放在军机处方略馆就近办理。他们也说了一些难处：“惟查该馆现在赶办《平定两金川方略》并《大清一统志》《西域图志》《热河志》，及元辽史、《明纪纲目》《明史·本纪》等书，各有卯限，原设之誊录供事仅供各书之用，难以再为分拨。臣等公同酌拟，应再咨取汉誊录四员、供事六名，令其专心承办，庶有责成。”（录副奏折：阿桂等，奏明拣员编纂《满洲源流考》并请钦定书名事。）乾隆即予批准，赐书名“满洲源流考”。

两年后于敏中病逝，阿桂成为军机处首枢，不久兼任内阁首辅，政务繁忙，该书的纂辑主要落在协办者肩上。四十七年八月，和珅有一件相关奏折：

本日发下《满洲源流考》内错误之处，蒙皇上指出，惶悚无地！除将原书遵旨改正外，所有承办此书之候补司业曹锡宝及未经校正之修撰戴衢亨，相应请旨交部分别议处。臣和珅、董诰未能预行看出，咎亦难辞，应请一并交部察议。（《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九〇一）

因内容所限，该书的史料来源多为满文，是以设三名满纂修官，以曹锡宝为唯一的汉纂修官。而开始阶段主要是搜集史料和翻译，没有汉纂修官什么事，曹锡宝还承担着《四库全书考证》的编校，直到四十七年七月将全稿进呈，才以更多精力办理本书。至于戴衢亨，乃乾隆召试所授内阁中书，选入军机处，以办事能力强、文笔好升为章京，四十三年戊戌科得中状元，仍留军机处，兼管本书的核校。《满洲源流考》篇幅不大，编纂难度也不大，而由此奏可知，在开办六年后仍未完成。和珅其实也很会做人，书中出了错讹，将阿桂排除在责任人之外，在皇上那里也会得分。未见到最后的处分意见，应是未加处罚。四十九年七月，和珅遵旨核查钦办各书的进展，称《满洲源流考》“已经完竣”，功劳自然也是以他为主。

《钦定满洲源流考》，共20卷，卷首以乾隆四十二年谕令办书之旨代序，其次是阿桂等人的奏折和所拟凡例。正文分为部族、疆域、山川、国俗四门，采自正史与各种典籍、女真族传说，大体以世代顺序排比，有歧义处酌加考证。为避免与其他官书的内容重复，凡例中特予说明，如：“至若王师顺动以后，经营辽沈，卜宅定都，凡盛京地方建置规模及山川地理，已具详《开国方略》《盛京通志》诸书中，是编毋庸兼载，以协体制。”而实际上重复的地方仍有不少，光是那个长白山三仙女在天池洗浴，神鹊衔来朱果的传说，就不知道重复多少遍了。

正文后，照例有纪昀等总纂官所撰按语，也就是本书提要，开篇就是一通猛夸：

洪惟我国家朱果发祥，肇基东土，白山黑水，实古肃慎氏之旧封。典籍遗文，班班可考。徒以年祀绵长，道路修阻，传闻不免失真，又文字互殊，声音屡译，记载亦不能无误。故历代考地理者，多莫得其源流。是编仰禀圣裁，参考史籍，证以地形之方位，验以旧俗之流传，博征详校……

以之与《开国方略》的提要相比较，唇吻口角，何其相似乃尔，只是没有“循环跪读”之类的。

该书先有武英殿刻本，复经抄入四库全书。据文渊阁本，纪昀等人的按语署“乾隆五十四年正月恭校上”，可知系成书后补入者，馆臣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