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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方略》

作者:卜键

09-24·阅读时长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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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乾隆帝兴修四库全书,是受了安徽学政朱筠等人的启发,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已佚古本开始,进而在宫内收藏、各省送缴图书中有选择地誊录,也将认为重要的交付武英殿刊印。朝廷各书馆在办的一些典章制度和历史类书籍,大多数被纳入四库体系,同时也陆续开办一些增项。而所有增办之书,都出于弘历的谕旨,出于他对这套大书的整体考量,当然也与其虚荣心和个人喜好相关联。

四库全书纪事之十五 增办之书(1)《开国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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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FOTOE 供图)

《皇清开国方略》,编年体,32卷,以清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世祖福临为史脉,记叙大清崛起和定鼎北京之过程。事关本朝开创,当然属于特别重大的项目,弘历在四库开馆后不久,即传谕纂修此书。《四库全书总目》称“乾隆三十八年奉敕撰”,而弘历与众臣所作《御制开国方略联句》夹注中,则说:“乾隆三十九年,予念祖宗功德炽盛,开创艰难,所以克承天眷者虽事具实录,而尊藏史宬莫由仰睹,乃命辑《开国方略》一书,俾予子孙臣庶咸仰谟烈。”(文渊阁本卷首)其实在四库诸书中较多存在这类微小的时间差异,应与官书编纂的复杂性相关。即如本书,若是乾隆于三十八年起意和发话,馆臣于次年搭班子开办,也就说得通了。

《皇清开国方略》,三十二卷,首一卷,清阿桂等奉敕撰,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武英殿刻本

帝制时代的中华,王朝递嬗,各设史官记述本朝的兴起,多有东拉西扯、神仙佛道、托名天命所在之笔墨,渐而成为一种真假杂糅的书写模式。明太祖请翰林学士危素为父亲撰写碑文,也是这个路数,而朱元璋起于陇亩,对当年全家之穷饿刻骨铭心,认为“儒臣粉饰之文”不足使后世子孙了解创业艰难,遂亲自动笔,文中写道:“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阖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得不与葬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典何肴浆?”(《御制皇陵碑》)碑文也叙及其与大哥在旱灾中为谋食而别,“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情景真切。

若从文史功底上论,弘历能甩朱元璋八条街去,而由于降生皇家,完全没有对底层饥寒的感受。他为《开国方略》所撰序言,重在强调得国之正,强调列祖列宗并非明朝臣子,曰:

夫中国之嬗代,莫非其祖宗本其君之臣子也。有元兴于北漠,我大清兴于东海,与中国无涉。虽曾受明之官号耶,究不过羁縻名系而已,非如亭长、寺僧之本其臣子也。况乎戴不共之仇,乘自坏之势,抚定中原,建基立极。以武王于汤有光拟之则实于汉明有光,而唐宋在所弗论矣。故兹《开国方略》之著,不重于继明定中原,而重于自俄朶里以至赫图阿拉,因十三甲筚路蓝缕得盛京而定王业。若夫兴亡之始,长白朱果盖犹简狄元鸟姜嫄履迹,天生圣人治四海必有祥符与众不同,而更在于圣人之奋智勇、受艰辛,有以冠人世、答天命,夫岂易哉!

说着说着,便扯到了长白山三仙女、神鹊朱果的传说上,比前明老朱的胸襟境界可就差远了。弘历也强调先辈的创业艰辛:“予小子守祖宗之业,每于读实录,观我太祖开国之始躬干戈、冒锋刃,有不忍观、不忍言而落泪者。继思不忍观、不忍言之心,为姑息之仁,其罪小;观至此而不念祖宗之艰难,不勤思政治以祈天永命,慎守神器,其罪大。故令诸臣直书其事,以示后世。”此话亦不虚,我们知道这位大皇帝有一个习惯,即每天早起先要读一卷前朝实录,即便逢年过节也不放弃。

《开国方略》是一部大清形成史,乾隆命交国史馆纂辑,虽未见明确由谁来主持,推想必是一位“满大人”。查舒赫德于乾隆三十八年九月兼任国史馆和四库馆正总裁,很可能就领了这个活。而老舒以武英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管理吏部事务,又是军机处第二把手,两馆的事也要操心,实在太忙了!他不会不启动,应是重视程度不高,进展不快。有一个证据值得注意:该年三月舒赫德统计未竣书籍,开列了16种书名,《开国方略》竟不在里面。当年兴办四库,头绪繁多,加上弘历一会儿一个主意,不断加码,馆臣大概率是跟着皇上的指挥棒转,急项先办,直到舒赫德于四十二年四月病逝,未见办理该书的消息。

军机大臣、吏部尚书阿桂自云南受降回京,接了老舒在内阁的缺,也接任玉牒馆、国史馆、四库全书馆正总裁。一年后复奉谕旨:“国史馆恭辑《开国方略》,着大学士·公阿桂同办。”而所谓同办,即协办,应是先有国史馆其他总裁(此时福隆安为正总裁,和珅为副总裁)负责,推想是福隆安主事,阿桂参与编纂事务。福隆安为孝贤皇后亲侄儿,和硕额驸,刚满20岁就担任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备受宠信,却不是个编书的材料。乾隆帝应也有所了解,两年后添派户部尚书梁国治与阿桂同办,福隆安乐得解套,阿桂成为第一责任人。

那时四库文渊阁本尚未完成,文源阁本、文津阁本、文溯阁本也在紧锣密鼓地誊录校对中,皆让皇上挂心,子项目应粗略顾及,无暇细问。待到乾隆四十八年北四阁基本办竣,弘历便有更多精力整体考量,八月初三日降旨:“《开国方略》书成后,着交武英殿刊刻,并写入四库全书。”(《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九九四)乾隆对钦办各书皆订立期限,《开国方略》的交稿定在该年年底。弘历此谕,表明已将此书列入重点项目,大约也以为即将完稿了。

可又过了一年,已经过了规定期限,《开国方略》仍未办竣,且同样超限的项目不止一个。弘历有些上火,命和珅一一询问核定。查明《盛京通志》,因乾隆四谒祖陵有应添事宜,先已奏明展限;《大清一统志》《职官表》《蒙古表传》也都有必须增纂之卷,而《开国方略》《宗室王公表传》《续通志》三书,既不用增纂,也未申请延期,“应请将该纂修交部议处,其总裁等未能督催速办,亦应一并察议”。结果本书纂修彭绍观被销去记录二次,免其罚俸;阿桂销去军功纪录一次;和珅罚俸六个月,因其还兼办《宗室王公表传》,再罚俸六个月。此事也有意思,主持核查者成为受罚最重的人,一向疼爱他的皇上也没说话。

《皇清开国方略》,今存乾隆五十一年武英殿刻本,卷首有弘历与诸臣的联句,一些与本书无关者如刘墉、彭元瑞也来凑热闹,大唱赞歌,神鹊朱果自也反复提及;有阿桂领衔的进书表,并开载梁国治等45名满汉纂修官和提调、收掌、翻译等员的职名。而最前面乃弘历亲笔手书的《御制开国方略序》,于结尾处写道:“然予此为,非啻自励而已也,欲我万世子孙皆如予之观此书之志,其弗动心落泪、深思永念,以敬天命,守祖基,兢兢业业,惧循环治乱之几,则亦非予之子孙而已矣!此开国方略之书所以作也,呜呼,可不敬哉?可不慎哉!”很动感情。此年弘历76岁,以老年人说祖宗之打江山,告诫子孙后世不可忘本,发自肺腑。而纪昀等人在撰写该书提要时,表示“臣等缮校之余,循环跪读,创业之艰难,贻谋之远大,尚可一一仰窥也,岂非万世所宜聪听者哉”,似乎有点儿过了,表演色彩太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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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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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清史专家、金学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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