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雯：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可能你不相信，在下笔前，我在网上搜了很久信封是怎么用的，要贴多少邮票，去哪里投递，我摸索出流程以后，忽然意识到邮筒已经是上世纪的东西了。我好像真的忘了我见到的邮筒都是在画册上，临摹多了我还以为每家都有一道木栅栏和一个深绿色的邮筒，哈哈哈哈。我打算塞在快递里给你寄过去。现在是2016年，对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寄出去，也许会是下星期，也许会是明年，寄出去的时候，也许你已经搬家了呢，是不是。反正这辈子我们可能再也不会有对方的消息了，可能我们会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而没有回头一瞥，可能我们在生活的捶打中会偶尔靠在椅子上看外面青翠的榆钱，细雨绵绵，才偶然想起有过一个恍惚的人影，一直在笑。哈哈哈哈。你总是说我有写故事的天赋，可是我真的不擅长收尾。

我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了。呵呵，我还记得那次我说：“我要是不想喜欢你了怎么办？”你说：“我还能改吗？”“不能，你太差劲儿了。”“哦，谁稀罕谁啊，该发愁没人喜欢的是你才对吧？追我的人能排两条街。”那次其实我很后悔。我也难受了很久。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能去触碰的，就像还未风干的油画，不管多轻，只要碰上就是一个伤痕，我画了那么久的画，第一次明白这点。很可笑，不是吗？

第一个理由是我们是网上认识的。你妈妈没有告诉你网上很多坏人吗？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呢？上学时，我每天早上绕着湖跑步时总是想把卖煎饼的老头推到水里。我想砸了学校图书馆那些后现代画作，我小时候的涂鸦本都比他们画得好看，他们心仪的“符号”连膏药都不如。我总是想和我的室友打一架，只是我还要他帮我答到、靠他帮我搪塞辅导员、靠他帮我应付社团里无聊的活动。我讨厌许多人。你知道在我心里这世界是什么样的吗？就是无数根木柴杂乱无章地垒在了一起，真的，我觉得这是一个真诚的象征，我总是想，如果这些木柴被组织起来、被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会是什么样。我想了很久，我才想到了鹿角，汉尼拔里象征柔弱的枉死者和优雅的杀戮的鹿角。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抑郁的人会喜欢一个傻子，你信吗？我就是因为你像傻子，才喜欢你的。你居然会为了无聊的喜剧哭？

第二个理由是我们距离太远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不能吃辣椒？有没有告诉你我讨厌臭豆腐？有没有告诉你我虽然喜欢下雨天但我不喜欢衣服无论如何也晒不干的天气？你总是说你愿意来找我，你干嘛不说你愿意把长沙搬到长江这边来？算了，就算我有点不讲理了。你不会又哭了吧？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能不能坚强点。你要这么想，如果你和我一起在北方了，下着大雪，地上落了好深，你一脚踩进去，看不到膝盖了，你欢呼雀跃地跑，然后你又突然想念你妈妈，想念打呼噜的笨猫豆豆，你非要回长沙去，那怎么办呢？哦对了，还有，你们那里春天花开得太盛了，我有鼻炎，我怎么能待在那里呢？我是说过我愿意为你克服一切困难，可是我也说了还有“除非”，我上次要说，你非不让我继续说，你说不能有任何“除非”。这不是你强人所难吗？

第三个理由是你长得不好看呀。我是说你和紫霞很像，其实我是骗你的。你太爱哭了，我一说你丑你又哭了怎么办？你的眉骨太薄了，你脸上有雀斑，你太瘦了，我妈妈一定会说你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你腿上还有胖子瘦下来的纹路唉，哈哈哈哈。我不笑了，没意思，你不许哭。总之你不适合伟大的我。我们这里要找胸大骨盆大的女人，手背要黑不溜秋一看就能挑能扛，吃饭的时候不能上桌——对了，你那么馋，怎么能做到呢——虽然我说过这些东西很蠢，像裹尸布，那你能忍着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吗？是，我答应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可是你也不应该来这里，对不对？

第四个理由是你理解不了我的梦想。你为什么不去学学艺术呢？为什么你对我的画只会评价好看呢？你为什么不能背会张力、结构、神韵、笔触这些名词？他们都说我画得画太压抑，畸变太厉害，色彩太消沉，你却说我画得很好，你傻不傻啊？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你保存的我的画，是我画的最不好的。我画的最好都挂在了幼儿园教室后面、政府大领导的办公室、还有恶臭的画展上。你开不开心啊？你要是生气了就把它们全烧了吧。油画烧的气味很难闻，你不要离得太近。我烧过一百多幅。

第五个理由是你不善良，你让别人骂我。上次你说你室友耍心机，话里藏针，我说你不善良，你生气了，你一周都没理我，怪我太蠢听不懂女生话里的意思。其实我说你不善良不是因为那件事。我总是玩英雄联盟，你就生气了，你非要和我一起玩，你明明连友军敌军都分不清你还要玩，还不肯打人机，还要我带你。就算你是我女朋友吧，我只能带你咯，结果你领着你的琴女去河道给小花弹琴了？？？你还记得你死了多少次了吗？队友骂你，我帮你骂他们，结果你说：“小哥哥们不要骂我了好不好，我不会玩LOL，是我男朋友非要带我玩，他还说他随便带我赢，你们能不能去骂我男朋友、不要骂我？”你什么毛病？我跟你一起玩了三把，几乎戒掉了这个游戏。

第六个理由是你太笨了，真的太笨了。我都怀疑你是怎么学医考上研究生的。你半夜十一点打电话告诉我你在做蛋糕，让我帮你百度怎么做，临时抱佛脚也就算了，哪有临时让别人去抱的？好吧，我给你查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关键，你告诉我你已经把蛋糕放在炉子里了、只是让我帮你复盘？你那么自信，结果还做毁了。我说你浪费粮食，你赌气地说要全吃了，我只好说千万别吃，你不理我，结果让我反省了三天为什么我的攻略那么不及时……喂，你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在想，以后我一定要自己做饭，绝不让你碰厨房的一勺一铲了。我真的买了菜谱，给室友尝我做的第一道菜时，他们很感激，他们以为我终于不仇恨社会了我们宿舍终于要变成和睦的大家庭了，他们每个人都过来拥抱了我一下，轮流向我道歉。直到每人叨了一口，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到厕所吐了，回来坐在桌子前，神色复杂。他们以为我是复旦投毒案的模仿犯。我在宿舍被孤立地更厉害了。我现在练会了一手好厨艺，你呢？你还是连蛋糕都不会烤的辣鸡吧？辣鸡！你是不是还天天鬼笑来着？你那么笑，你二姐当然能发现你谈恋爱了，你还说好像被发现了，幸好你机智才没有被看到手机？切，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不被发现才见鬼了呢！

第七个理由是你那些奇怪的爱好。你总拿着什么风信子、鹤朢兰、曼陀罗来问我，你很烦知道吗？我买了一本博物手册，刚记得了几种花，你告诉我你又开始喜欢别的了。你还让我种一种，在男生宿舍，连乌龟和仙人掌都能无疾而终。我养了一盆百合，当我知道宿舍的老三每天把咖啡渣倒在花盆里时我和他打了一架。其实我并不后悔，只是后悔打得太轻了。我画了一幅奄奄一息的百合，它的花瓣低垂着，泛黄，像洗过太多次的衬衣衣领，我一直盯着它，看多了，我总觉得它是一个人，两只手握在身前，歪着脑袋，神采萎靡，我在想林妹妹死前一定是这样的姿势。我很难受，画了一半，我把台灯也画了出来，炽热的、灿烂的光芒。我不知道为什么想照耀它，我觉得它心里一定很空，它的茎里一定没有血液了，它的花萼一定举得酸疼，它的根须一定毫无力气，像重感冒时随时要栽倒的人。我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我没办法把这种感觉告诉你。我跑到了宿舍楼下，路边种了好多合欢，叶子轻扬，花瓣蓬松，我脑子里一瞬间想起了绛色帷帐上的流苏，想起了步伐轻快的身姿，想起了新做成的实木家具，想起了肤浅和无意义的欢笑……

对不起，我不该给你说这些。我总觉得你是唯一一个能理解我的人，其实应该怪我口齿不清才对。我不能跑题了，我不喜欢你的第八个理由是你信佛。上次你拉着我一起进寺庙，那些黄绸布上印满了浅薄的、世俗的、人云亦云的口号，他们挂在寺庙门口，我觉得就像化肥袋做成了围巾围在一个中年裸女的肚子上。我看过裸女，喂，你不要胡想，我是学画画的，我要画人体的哎。我曾经看过一个女士，我觉得她就像寺庙。她斜躺着，很瘦，肋骨突出来，像流水沟一样，她的肤色有些暗，在不太明亮的白光里，我总觉得是水泥色的。消瘦使得她的身体轮廓极其分明，然而都有些变形和错位，显得狰狞。她侧着身体，一直斜望着墙边，画完了，我问她，阿姨，你在想什么？她说，没想什么啊，我就是看着我的包，怕丢了。那个包很便宜，小巷里皮具店几十块钱就能买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相信真有虚无缥缈的佛，我觉得一定有一群神，他们把人的痛苦当作调料，就像我们在咖啡里放糖一样，酌量添加痛苦，很讽刺，不是吗？我还记得你买了一把香，去拜了庙里的人，你祝愿爸爸妈妈开心长寿，祝愿姐姐永远开心，祝愿我不离开你。你还在手里摇了摇，带着甜美的微笑，我总觉得你把香插进香炉的动作像栽种一株花，可是你知不知道，香炉里的花最后都枯萎了，只剩下了僵直的根茎？

第九个理由是你喜欢五月天、喜欢薛之谦、喜欢各种我没听过名字的歌手。其实分手后我偷窥过你的听歌记录，当我看到你收藏了nirvana的《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时我心痛了很久，那是我最喜欢的歌。其实你知道么，有一部科特柯本的纪录片电影，电影开头，是一个工业化的小镇，干净整洁，房子排列成排，有一座水坝。当我看到这里时我很受触动。我想起了到处流窜躲藏满世界涂鸦的柯本，我想起了暴怒中摔吉他的柯本，我想起了头发脏兮兮脸色苍白仿佛很久没有见过太阳的柯本，我想起了大红大紫后饮弹的柯本，我想起了a mulatto, an Albino，a mosquito，my libido……我那时候突然很像带你去寻找我小时候的痕迹，找有一棵大枫树的幼儿园，找刘阿姨的裁缝店，找街角卖瓜子和橘子水的小商店，找永远用同一块背景布的照相店，找街心广场的橙色滑梯，找我妈妈买鲤鱼的小水产店……其实我后来也听了许多五月天。

第十个理由是你喜欢深色的口红。你明明那么天真可爱，为什么总想假装成性感成熟的样子？其实我只是希望你一直天真地开心下去，不要去勉强成为什么样子，好不好？第十一个理由是你出生在六月，第十二个理由是你喜欢数字13，第十三个理由……

我好像真的写不出来了，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连凑够十三个理由都做不到。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挺不好的，我的画卖不出去，我也不愿意悔改，我总觉得这世界上讨厌的人太多，他们不值得我去迎合。我有一次问我妈妈，如果我找一个你这样的女朋友怎么样啊，她说：“好啊，如果这样妈妈就再也不会责备你一句了。”那时候她坐在医院后面小公园的木椅上，把馒头掰碎了喂鱼。她也信佛。她给我说王婶说人死了就会被鱼食尽前世的因果，落得空荡荡的灵魂去转世，现在多喂喂它们，死后就少些痛苦。我不知道这是从哪流出来的邪说。可是我也没办法否认。你二姐，她，她人很好，她只是问我希不希望你幸福，她给我讲了一些东西。我就明白了，你总是说我笨，看不透女生的心机，其实我一下子就懂啦！我也没有那么笨的。我知道我不应该再跟你有联系，可是我总是想把这些话写下来，我总是希望上天能把这些话寄给你，在许多年以后。我把这封信和你的地址一起塞进了一本梵高画册里，留在了我租住的房子里，当这封信被找到以后，我至少已经离开了这个省，我们永远都不会找到对方了。其实也可能这封信连同梵高画册会被下一任租客当作废纸给丢到垃圾桶里了。对不起，我没勇气割下耳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你幸福。

不爱你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