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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村的新冠纪事

作者:曾棘

2020-02-17·阅读时长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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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腊月二十六的时候,新型肺炎扩散的消息已经像藤蔓一样占据了互联网,密不透风。各种媒体、网站、社交软件上都在谈论它。微信群里,大家开始商量去买口罩,并且互相科普普通口罩、一次性医用口罩、N95口罩有什么区别,这种热情仿佛宅男在谈手机和车。可是其实没有几个人立刻去买,大家就像已经看到烟花飞满了天空,才迟缓地掏出手机按对焦键。

我那时格外地期待回老家看烟花,我已经很久没看过烟花了。前两天,我在京东上买了两瓶酒,寄回了老家。我已经盘算好回家有饮有啄的惬意生活了。二十七下午,我在手机上订好了车票,老板打电话通知有急事。我回到公司,一边工作,一边应付快递。快递说东西送到了,有没有人来接。我爸妈都外出采购年货了,我让快递送去村里的小商店,快递说商店和别家快递签了专属,只收那一家的快递。我让快递随便放哪个邻居家,快递让我和那邻居通话。从初中起就很少在村里待的我,切换回土话、报我的小名、报我爸妈的名字,费尽周折,终于让快递把东西托给了一个村里人——而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一通哥、哥、哥的乱喊,据我的经验,在我回村以后,我大概率会因为搞错我和他之间的辈分,被一番批评。而当我转身回到办公室,用还算标准的普通话向领导汇报业务时,领导和同事都捂着嘴一通笑。

我一边工作,一边刷微信和微博,事态仿佛越来越严重。夜里九点多的时候,大家还在公司里做项目,每个人都僵硬得不想动弹,老板叫了外卖。当我们把菜消灭得七七八八的时候,老板丢下筷子,下楼了。“估计去买烟了。”我们都笑笑。没有烟简直无法抵抗疲惫。过了二十分钟,领导匆匆跑上来,提着两袋医用口罩。

“哈哈。”大家一阵哄笑,随后陷入了寂静。

“没买烟?”陈哥问。

“靠,跑了几家药店才买到口罩,买烟的事儿给忘了。”领导一拍裤袋,说,“你们也下去买口罩吧,就在我们楼下路南一直走的药店就有。”

“我不去。我就不信它能弄死我。”陈哥把手边的烟灰缸推开,不屑地说。

那天我第一个回去,回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夜里11点了。领导让我拿几个口罩。我拿了几个,突然有种荆轲辞别高渐离的悲壮情怀。在深夜的公交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戴着口罩,我巡视着乘客的脸,看深沉的倦意从皱纹里横生出来,仿佛峡谷里浓密的树。

二十八那天下午两点我到了老家。然后就和我妹妹一起去集市上。疾病貌似遥不可及,而春节迫在眉睫。集市上没有人戴口罩。人们仰头大笑。手按着对方的肩膀直言快语。凑到卖袜子、手套的老头脸边大声疾呼。口沫四溅地呵斥半大小子。在婴儿的头顶温柔地嘘气。

“哥,戴口罩眼镜起雾。”我妹妹说。

“把口罩扔了吧,都这样,戴不戴有什么区别。”我说。

二十九,是惯例的高中同学聚会。我骑着电动车跑到了临县。结果几个女同学因为新冠的原因已经不出门了。好歹我们几个男的汇合了。最后商定在一个同学家吃火锅。买菜的途中,超市里仍然人头攒动,在路口,有一辆电动车被堵得倒不出来,有人破口大骂。我戴着口罩去海澜之家买了件衣服,试衣的时候,我想,口罩会不会影响衣服上身的效果。导购们都没有戴口罩,青春靓丽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她们这一天或许会拿到平时一周的提成。

三十那天天阴得厉害,这一天,依照这里的习俗,会上香、贴对子、上坟、准备年夜饭。上午贴完对联,就会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然而今年安静得多,甚至于村里的大喇叭都还能清楚地听见。现在的村长是一个医专毕业的医生,他苦熬了十几年,终于成了吃公粮的人,医院就丢给了他同样医专毕业的媳妇。他讲话字正腔圆,他不停地在大喇叭里说要“重视”、“关系到切身利益”、“不可掉以轻心”。我睡醒后问我妈,怎么不叫我去上坟。她说,你没看疫情这么严重?心意到了就行。

我有一个不远不近的大伯,叫守义。我妈说他感冒了。我问,那初一还去不去他家走动?我妈说,走动什么?他家都快被封了,你还去走,你不要命了?

除夕也就喑喑地过去了。微博和微信上都在议论春晚。我恍惚觉得有一股冲喜的气氛在。

初一,守义伯的儿子,也就是我堂哥,来我家拜年了。一番聊天,他说他爸只是身体虚,容易感冒,马上就好了,也还好是感冒几天了,要是最近才感冒,全家都没法出门。大家苦涩地笑笑。

下午,村子就被封住了。村长找了几个队长家的汽车,横截住了进出村里的大路小路。开始,只是禁止外地人、外村人进入村子。村里很多人趁机蜂拥而出。到了下午,有俩村里人回来,单独被挡在了路口。“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回?我不是这个村的?张程鹏你不认识我?你拦我是啥意思?”

把路的小伙是我的初中同学,张程鹏,他后来给我讲了这个事儿的全貌。

被拦的两个中年人,有一个叫张清平。他是我们的小学老师。教过这个村子两辈人。他儿子和我及张程鹏差不多大。他的名字虽然叫清平,却性如烈火。他教我们的时候,体罚是家常便饭。当时村里的人还信奉不打不成材,没人去制止。

张程鹏拦着他,不放行。张清平冷笑一声,走过去一把把张程鹏推开,伸手就去抬挡路的木杆。张程鹏在边上无奈地看着,最后,说:“伯,你别过去呗。你这不是难为我呢。这是村长让挡的你。”

张清平已经把木杆抬起来了,电动车也推进来了,拧拧油门就能开走了,一听这话他不走了。他把车停在原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程鹏说:“你给村长打电话,他当个鸡x毛官能上天了。你让他过来给我说咋回事。”

张程鹏打了电话。村长带了几个人,开了个村里公务用的面包车,过来了。张清平这时候说话其实和缓了不少,说:“村长,这啥意思?为啥别人都能回家我不能回?”

村长做医生的时候很温和,这时候一股子要喷火的架势,说:“啥意思?你说啥意思?你要不想在这个村待,那你就不用回来了,对不对?你不把自己当这村人嘛,你还回来干啥?”

“你说这话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是不是?我问你,你今个儿去大槐村买口罩了是不是?你买口罩我管不着,你说咱村不卖口罩、说我不采取措施、说我不把疫情当回事是啥意思?哦,大槐村村长把电话打到我这儿了,问我在干啥,让我注意点别让乡政府知道。我看你不想回来、你把这村看成火坑,你还回来干啥?”

这一番话把张清平说得哑口无言。他是老师,在村里受人尊敬,他面子上挂不住,带点嗫嚅的意思分辩道:“我没有旁的意思,我说的也是实话,我不是买不到口罩了,我才去大槐村买……”

这句话恰恰戳了村长的肺管子。他是村医,虽然医术不怎么样,但是村里没有药店,只有他家一个诊所,村里的医药产品都在他那儿,口罩自然也在。本来张清平说两句软话,道个歉,他也就放行了,现在张清平这话,仿佛在说他假公济私、挟口罩自重。村长更恼了,说:“张清平,别看你是xxx(前任村长,把持村里30多年刚退休的老人,和张清平关系很近)的人,你现在胡搞,你就别想有好!”

张清平听到这话,也醒悟过来是说不清了。他也不解释了,跨上电动车就打算往村里走。跟着村长过来的几个人去拉他。推搡撕扯间,动作大了,张清平面红耳赤,呼着粗气,一副要干架的阵势。

村长看这情势,一摆手,说:“让他过去。以后咱谁怕谁。”

张清平回家了,村里人隔着墙都能听到他妈在骂他做事冒失、嘴上没把门的、好好地何苦得罪人。

下午吃饭时间,虽然冻得手都发青,还是有几个人端着饭碗在门口闲聚。有人拿筷子指指张清平家,笑笑,说两句闲话。守义伯也端着饭碗出门了,他穿着羽绒服,身上披着军大衣。有人问他感冒好了没。他说,好多了,不咳嗽了,不发烧了,就是畏冷。

还好你好了。你再不好,人家都得把你送县城拍片儿(CT影片)了。几百块钱打不住。

守义伯笑笑,说,我就是害怕他们把我当瘟神了,出来走走。

村里的人笑笑,都心有默契地朝着距离守义较远的人走过去。人堆儿离守义两三米远。在农村,距离两三米不影响说话。

守义吃完了饭。闷声回家了,他回家不久,一串压抑的咳嗽连珠似地吐出来。

人群里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安之若素。等众人拿着碗准备散去的时候,村长领着几个人过来了。他直奔张清平家门口,手一挥,让人拿红布条把张清平家封住了。村长拿着大喇叭吆喝:“各位村民注意了,这家和湖北返乡人员xx家有接触,现在为了防控疫情,特按照国家规定将其隔离14天,请大家不要靠近,更不要与其接触。”

村里的确有一名湖北返乡人员,老家是湖北宜昌的,入赘到这里,过年前几天才回到本村,腊月二十八还在到处走动,二十九已经被隔离了。

张清平冲出来,问村长什么意思。

村长说:“你有没有和湖北返乡人员xx接触?是不是有感染风险?我隔离你是为你好!你离我远点,不要走出红布范围。”

张清平说:“是,xx是来过我家。但是他只来了我家,他就没去过别人家?你就只封锁我们家?”

村长说:“好!你说的线索很重要!对防控疫情帮助很大!我这里红布多得是,你现在告诉我xx还去过谁家,你说一个我去隔离一个!”

“你!”张清平哑口无言了。都在一个村子里,报谁的名字都得罪人。他没辙了,虽然明知道村长在整他,却没一点办法。明面上,村长是在按规矩办事,合情合理。

张清平的母亲出来把他拉回了家,她压根不看村长一眼。张清平只好恨恨地关上门。

村里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年轻人,用奚落的语气说:“买个口罩搞出多大事儿。这下好了,有口罩了,出不去门了,还不如没口罩。”

人群里一阵笑。村长冲这边呵斥:“说啥怪话哩?疫情防控形势恁严峻,都聚成堆儿干啥?都各回各家。不准聚堆儿!”

我问我妈,家里还有口罩吗。

她说没有,刚开始村长那儿还卖,后来就不卖了。说是留着防备万一。

那我怎么看出门的人都戴有。

我妈说,有的都已经戴了几次了。现在村里巡查,不戴口罩不准出门。一次性口罩都不是一次性了。

我默然了。不过在农村,这时候出门不出门也没什么差别。各家都准备了年货,在这里,大快朵颐地过个年是不成问题的。这时候疫情似乎仍然遥远,我作为一个曾经在武汉工作过的人,脑海里也只有寥寥几个地方的掠影;村子里年纪大的人,也只有外出打工的砖瓦匠,可能知道武汉是什么样儿。现在人们像闲暇了的蚂蚁,一碰头就散开。村里各个路口的大红灯笼彻夜亮着。村里的彩灯悠然闪烁。每隔一段时间,村委会的面包车就在全村驶过,喇叭里吆喝着宣传语句。这似乎是一场声势浩大却又虚有其表的战争。

第二天,防控措施升级了。村里的人也不允许出去了。初二是女人回娘家的日子。但是很多人都放弃了走亲戚。下午四五点,守义伯的儿子,我那个堂哥,给我家打电话,说让去看看他爸怎么样了,电话没打通。他说他去他岳母家了,结果被困住,出不去村子。

我和我爸一起过去了,敲了敲门。我伯母给开的门。守义伯正在摁着他家里的狗给梳毛。狗看起来去荒地里撒野了,身上都是干草的断梗断茬。我爸问他好点没有,他这时才中气十足地说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你怎么不开手机,你儿子给你打电话呢。

嗐,那手机太旧了,电池不耐用,一受冷就关机,我没顾上给它充电。

他让我来看看你咋样了,说他不回来了,被困在他丈母家了。现在到处都是封村。

是不是。你看现在弄得,多厉害。我去看病咱村长还给我说,我要是再不好就把我送县人民医院。我给他说多少好话都不中。那不是,咱隔壁村有个人,昨儿个发烧,二话没说就拉县人民医院隔离了。把我吓得。我昨天晚上吃了一大碗酸汤面条,放了这么大一块生姜,葱姜蒜全放,吃完又盖三层被子,捂一夜汗,大汗淋漓,今天才好了。我不能让他们把我拉医院,医院那都是无底洞,看个再小的病也得几百块钱。

哎,你非逞强。我看你昨夜里出门脸色就不很对。脸上都是红擦擦的红晕,打寒颤。你说你非出门干啥。

我不能让别人真当我感染了。人的眼光真是受不起。漫说别人,我儿媳妇昨晚上就催着让我儿子去他家。说是怕真有个毛病传染小孩儿。昨夜里他们就开车走了。咱能说啥,是不是,人家占着理呢。咱自己也确实不想传染小孩儿,万一说真是得了那病,搞的,一辈子没给孩子的成长助啥力,还成了拖累,不合适。

哈哈哈。人家现在不回来了,在丈母家好酒好肉,不比在你这儿吃糠咽菜强?

那他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现在查这么严。二十九的时候xx村不是有一个人,武汉回来了,村里封路,不让武汉来的人进来。她看着老家老是想啊,就趁天微黑,从麦地跑回老家了。结果现在一家几口人全被拉走隔离。这图啥呢。

你这心态中。真是好。

好不好都得过日子,是不是。我有小白(他家的小狗),我才不管他们咋样呢。是不是,小白?

……

小白啊呜地叫了一声,似乎是梳子纠到了它团成缕的毛了。转瞬,它又开始惬意地哼咛。

我和我爸出门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我爸说出去走走。我说行。我们沿着村子四围的大路散步。夜色下的村庄,路灯惨淡地照耀着,把人影拉成一根根火柴,而每个人,都像是短暂燃烧的火焰。

我们看到了张清平的妈,给她打了招呼。我问我爸,她家不是被封住了吗?

我爸说,她一个老太太,伛偻着,一钻就钻出来了,谁还敢拦她?村长也害怕她万一躺地上不起来呢。

我笑笑,说,到哪都一样。

你想这道理,本来就不是人家屈理,村长也不能真封别人家,做个样子出出气就行了,是不是。

真扯啊这事儿。对了,村长那儿还能有口罩吗?

有没有不知道,人家说没了,那就是没了,你懂吗?对了,村里面发的中药你喝了吗?

我不喝。钟南山院士都说了没有特效药,鬼知道他怎么配的药水。

这是清热去火的,喝了有好处。你回家我看着你喝。

没意思,算了,我回家睡觉了,不散步了。真的,跟你讲不通,他那水平,说不定找个树叶就让喝了,又不是没干过,非典的时候让全村喝泡桐花煮的水。我见了鬼了才信他。算了,我不想和你吵,我回家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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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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