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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在洛杉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2017-04-11·阅读时长1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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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在洛杉矶住过的两处住房:阿盖尔街的一个公寓(2025 Argyle Ave. Apt26,Hollywood)和临近东好莱坞大道的公寓(1825 N Kingsley Dr #305,Los Angeles)

文 / 张峿樇

肯星顿公寓

张爱玲有句讲自己读《红楼梦》的话:“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这十年的一觉,1974~1984年,便是睡在临近东好莱坞大道的这栋公寓:1825 N Kingsley Dr #305,Los Angeles。

按照张爱玲年谱所记载,《红楼梦魇》、《小团圆》初稿、《色戒》,以及《海上花》英译本和国语注释本,都是在这段时期完成的,说起来是她晚年最重要的创作地点。

洛杉矶这一区,基本遵循了地势越高房子越好,离主干道越近,贫民越多的布局。从山坡上由北往南开下来,一路独栋民居,屋舍俨然,快到好莱坞大道才开始出现公寓区,路宽而整齐,参天棕榈夹道。张住过的1825号是很突出的一栋,因为是白色,楼顶屋檐颇有些装饰,而且居然有5层——加州的公寓楼很少有这么高的,一来原本地方大,除了商务区就不流行高层,另外也担心地震。

门前一棵几乎跟楼一样高的棕榈树,另有柏树、玫瑰,锦花绣草,也就是加州这边最常见的门口样子。门前有一辆破旧到只能展览的土黄色轿车,加州马路上最拉风的车总是这种,如老电影里直接开出来,破旧也好翻新也好,开一辆20世纪60年代的捷豹E-Type SI上路可以享受无数注目礼。时值黄昏,门口有人出出进进,有吸烟的,有刚买了日用杂物抱着纸口袋匆匆而过的。见一位白人老大爷,拖着两大团藤条往里走,我上前问要不要帮忙,有没有空聊几句,说明原委,并给他看了维基百科里张爱玲那张1954年在香港兰心照相馆拍的照片——张自己很喜欢这张托腰仰头的照片,给邝文美的信里说:“我喜欢圆脸。下世投胎,假如不能太美,我愿意有张圆脸。”

贸然踏访,跟陌生人搭话,总是很尴尬的。可巧这位老大爷正是公寓管理员,很热心地把我让了进去。原来这栋楼叫肯星顿(Kensington)公寓,上世纪20年代是个旅馆,后来改成公寓,1944年的时候电影《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曾在这里取景,让这栋普通的公寓楼留名电影史。这部片子与《日落大道》、《热情如火》和《公寓春光》,都是大名鼎鼎的比利·怀德(Billy Wilder)导演名垂史册的经典之作,讲的是一位保险公司职员,卷入一位婚姻生活压抑的美艳主妇的感情漩涡与杀夫阴谋,最终事情败露的悬疑故事。此片联合编剧是著名推理小说家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女主角是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另有男主角弗莱德·麦克莫瑞(Fred MacMurray)和爱德华·罗宾逊(Edward G. Robinson),这几个人拿过的奥斯卡提名估计50个不止。张爱玲是电影迷,文学之路以写影评起家,当年搬来是不是知道这个掌故呢?

前厅里旧年窗前的厚重帷幔都已撤掉,地上还能看到当年旅馆接待柜台原处的地砖颜色比别处深很多,到了三楼,走廊有点暗,好在傍晚阳光好,并没有悬疑片的阴森。我到走廊右侧的305敲了敲门,没人应,作罢,跟老大爷说:“不在家。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想问,她是个很喜欢在天台或者阳台上看风景和照相的人,所以总想看看她窗外面是什么。”老大爷于是带我去了屋顶天台,他说:“这里应该是305正对的方向,你看,左边是山上的好莱坞标志,右边是山顶的格里菲斯天文台,后面有曾经是密西西比河以西最高的楼。”我私心希望张知道并享受这些。对于敏感而孤独的人,这个世界上每一点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又别无所求的所在,都是珍贵的。

林式同(张爱玲后来委托的遗嘱执行人)1983年秋天受朋友庄信正之托来这里拜访张爱玲,他在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过了一阵庄信正又寄来了一个黄色信封,要我亲自送去给张爱玲,借此问问她需要什么,见见面,彼此认识一下。一天我用庄信正给我的电话号码和张爱玲取得联系,约定在傍晚8点左右把信送去,那时她住在Hollywood的Kingsley街上的一幢公寓里……敲了门后,里面窸窸窣窣的好一阵,一位女士用缓慢轻柔带点抱歉意味的声音说:‘我衣服还没换好,请你把信摆在门口就回去吧,谢谢!’”

临走的时候,我把原本准备万一遇到305住户可以当见面礼的甜点送了老大爷。他问我:“你来看这些地方,是要写东西吗?”我说可能会写点,他说:“祝你文章好运。”(Good luck with your essay.)说起来,因为在洛城漂泊的编剧、导演、演员简直数不胜数,据说在餐馆里,只要谈论电影筹备,不一会儿就会有人拿着照片或者剧本过来自荐。所以出不出得了名,真的都是需要点缥缈的运气,“祝你好运”在这种语境下有时候让人觉得烦躁,有时让人觉得温暖,盖因自己心中无助的不确定感。张爱玲的外公黄宗炎长于易学,她自己来美初期又在新罕布什尔州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结识了一位擅长批命盘的美国女作家,后来又将很下了一番功夫写的英文自传体长篇取名为《易经》,似乎对人生之冥冥独有感慨。她多年都很喜欢签卦命盘,到美国后的作品数次被美国出版商拒,她觉得不顺,还多次跟邝文美提到1963年要转运之说,甚至在信中倾诉:“(命书)上面说我要到1963年才交运……‘文章憎命达’那种酸腐的话,应用到自己头上就只觉得辛酸了。” 


文学评论家庄信正

汽车旅馆

1984年8月,林式同收到张爱玲一封信,说明前后因果,需要搬家云云,并求找靠谱之公寓。此前的6~8月间,她已经因为虫患搬住在阿盖尔街的一个公寓(2025 Argyle Ave. Apt 26,Hollywood),之后又住到Vine街777号一个汽车旅馆。到了1985年2月,她搬到了209 S Figueroa街的汽车旅馆,此间又跟林式同说证件被偷,不能提供申请房子的收入,又“连日心境太坏,不想打电话”,也不需要帮她找房子了。此后直到1988年3月,张爱玲自述几天就换一家汽车旅馆,把所谓身外之物都寄放在了韩国城的一个仓库里面,好自己身无长物地拎着些纸袋子四处迁徙。那段时间她身心俱疲,过敏症越发严重,于是吃速食戴假发穿拖鞋,宽袍大袖以避皮肤之痒,也成了晚年之常态,自然更懒得见人。至于这期间辗转过的几个地方,包括蒙特利公园(Monterey Park)、伯班克(Burbank)、北好莱坞(North Hollywood)、塞普尔维达(Sepulveda)、帕萨迪纳(Pasadena)等市,一般是临大道交通方便的地方,总之洛城东西南北住了个遍。1988年2月,张又致信林式同说要找房子,特言明皮肤病早已痊愈,言下之意是可以住公寓了。总之,住汽车旅馆虽然方便,可频频搬家对于68岁且体弱的老人确实是极其辛苦的。同年3月,张爱玲自己找了一个房子,在南雷诺街(245 South Reno St.,Apt. #9,Los Angeles),签了半年。

先去了距离不远的阿盖尔街公寓。这里靠近从Hollywood大道上101号高速公路的入口,也是夹在北边山坡上的住宅区与主干道之间的一片公寓和旅馆区,每一栋外面都有招租牌,附近路上的广告画也颇有好莱坞特色,高速桥下面的仓库广告有卓别林的大头像,停车场的广告写着“上101前的最后一杯卡布奇诺,在这儿停车”,大概因为洛杉矶本来就以堵车闻名,101又是出名堵的一条路,上去就不知道多久才能下来。拐进阿盖尔街,发现房子似乎是地中海风格,2025号是例外,两排二层平顶楼房夹着个庭院,盖得倒是有点像兵营。在门口与一位乘凉的住户攀谈,得知这一区住了很多来洛城寻找机会的编剧和演员,短的住个一年半载,长的居然有住了几十年的。末了也带我进去看了看他的房间(这样去陌生人家是很不安全的行为,我也是瞥见院子里有不少人进出才敢进去),极小的套间,一踏进门,床、厨、厕一览无余。张爱玲当年住了两个月的二楼的房间也大概是类似格局。

次日早上,我又去了南雷诺街的公寓,距离市中心很近,但路上空无一人,有些萧条。碰到个女孩子替我开了门,二层四合院,中间天井郁郁葱葱,9号在一楼临街一侧的尽头,走廊颇有点阴森。管理员是一位韩国中年女人,埋首在一大堆文件之中,9号有人住着自然不能进,准我去一楼两间正在粉刷待租的空屋,说是格局视野和9号完全都一样,也是小小的套间,阳台倒是很大。

戴文采翻垃圾事件,应该是发生在南雷诺街这里,时间是1988年秋。戴描述,房间都在走廊尽头,天井中有一个游泳池。戴是一位台湾旅美作家,早年是张爱玲的崇拜者,受报社之约去采访张,张爱玲没有答应,原因是说,虽然求访者文章很好,但近来牙患,要看病,且“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报社提供了张爱玲的住址,戴就悄悄住到了张的隔壁,一方面不敢贸然上门,一方面又心痒难耐,常隔墙偷听动静,偶一天瞥见张出去倒垃圾,心向往之,在张回去之后去翻垃圾,并对张的饮食和身体状况做一番分析点评,还电话分享给自己的一位女友,这位女友心觉不妥,辗转通知了庄信正,转告张爱玲说有人在窥探,张得知后立刻悄无声息搬走了,过了几天隔壁的戴小姐才知道。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罢,戴回去之后又把经历写了一篇有些意淫色彩的长文,谓之“侧访”,并由此卷入台湾报界竞争,引发一番混乱骂战,牵涉之人如痖弦、苏伟贞、张大春、季季、张错等。张爱玲去世之后,也有人表示理解,认为虽然事情不大体面,戴毕竟是唯一近距离观察反映了张爱玲这段时期生活状态的人,提供了难得的资料。后来戴甚至被这番挞伐折腾出了心理阴影,倒也让人不忍多言了。其实张爱玲自己看了这篇文章倒是没有很生气,1985年水晶那篇《张爱玲病了!》却曾经把她气得够呛。后来有张爱玲的研究者分析,这件事更让人理解了张爱玲当年如果回港台文艺界可能会面临的状态,她再躲也会被人窥探得一览无余,不会有一点自由。香港她住过几年,毫不留恋,台湾是她不熟悉的,又顾虑当时国民党的“国家主义”,又有“无赖人”(张爱玲与宋淇通信中对胡兰成的代称)写文章来“缠夹得奇怪”,甚至有与胡兰成交好的朱西宁赶上来要给她写传记,逼得她动手写了《小团圆》,凡此种种都是她不愿意再沾染的。况且张爱玲热再兴以后,也许是隔岸观火之故,媒体上写张的文字有时会过犹不及地窘,比如戴文采形容张爱玲倒垃圾像“黛玉葬花”,以及后来称张为海派“祖师奶奶”。 

张住过的汽车旅馆,我也挑了几家去看看。有一家已经不见了,另外一些名字也变了。关于这段经历,林式同的评价颇中肯:“接触多了,我才体会出她是一个从容不迫,凡事顺其自然的人,她的行动多出于直觉,不怎么计划。”也许她自己说的更形象:“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烬余录》)

关于虫患这一段,当时乃至如今仍有人说张是“虫幻”,估计是精神或者心理问题。这里说说笔者的经历。几年前住过纽约哥大附近一个公寓,刚搬进去就有邻居特意过来说搬走的一家有床虫(一种跳蚤),我没当回事,心想不过是某种虫,也值得这么郑重。结果住了不过两周就被咬得肿头肿脸,彻夜难眠,网上一查,这种跳蚤只咬一个宿主,藏于床垫、木缝、书脊,繁殖又快,幼虫肉眼不可见,除了高温杀灭,几乎没有别的办法能确保甩掉,于是最终被小虫唬得仓皇解约,落荒而逃。纽约还有鼠患,后来搬到北加州又了解到白蚁泛滥,如此种种,也是国内无法想象的一种狼狈情形。因为美国不能用敌敌畏,大城市便宜的出租公寓往往又年头老且脏,所以虫患蔓延不绝,纽约为此出台了法律,房东和中介不得隐瞒虫患历史,扔到大街上的床垫子必须包裹起来,以防有人捡了染上跳蚤,且这都是张爱玲所诉虫患30年之后的事情了。

对照张的书信,说了1988年2月看了郑绪雷(笔名司马新)推荐的医生而药到病除的事,经过大概就是张在公寓染上了跳蚤以后,犯了过敏性湿疹,搬了多次,流离于汽车旅馆之间,皮肤病还是不好,以为跳蚤一直跟着自己。半夜被虫咬醒而寻之不见的确让人仓皇无助如惊弓之鸟,大多数人可以适应,但有的人觉得这简直是把人逼疯的事情,张做事很凭直觉,又顽固(她跟水晶聊天时自评“stubborn”),或者也有点强迫症,加上不愿求人,又确实生病,几件事情合一起才导致她选用了住旅馆不用签约不需家具有人打扫这个勉强的方案。

其实早年华人独居美国的生活,如果不太喜欢求助和呼朋引伴,是颇有点锦衣夜行(或者陋衣也无妨)之感,由之又带来一种世人皆不识我或者如小狗偷溜到空街上的窃喜和自在。如果基本礼节不错,该怎样说话愿意怎样做事,似乎没有太大关系和后果,不像华人圈一样会动辄得咎。固然也寂寞,可是这寂寞偶尔见见人也就消解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寂寞到需要舍弃这一番自在。待到中文圈的交情,对一个不擅长交际而又敏感的人来说,像一只粘在蛛网上的小蛾子,一不留神就会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这段日子里,除了写写信,张爱玲创作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她很多手稿和资料都放在了出租仓库里,她去世的时候,林式同描述她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书,大量杂志报纸和两三本英文侦探小说,宋以朗后来补充说还有《红楼梦》及赖雅的签名书。张爱玲的身体开始变得更差,失眠头痛,皮肤出血,牙齿和肠胃都不好,脚肿。她对夏志清说过,“写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上午搬家,下午看医生,路途又远,要坐公车或者打车,余下的时间简直只够吃睡。

最后的日子

张爱玲曾在信中告诉宋淇,林式同是一位土木工程师。1988年底,林式同刚盖好了一栋新的公寓楼,张爱玲的租约又到期,新房子正好可以杜绝虫患,林是房东,手续又可以从简,张爱玲就搬到了南湖街433号(S.Lake St.,Apt.#322,Los Angeles)。

我现在看到的楼还是很新的样子,在一段坡路上,周围倒是颇有一些长相古怪的房子,路很窄,有人把车停在路边等人、讲电话,便堵得后面的车过不去,很有西语区(西班牙语聚居区)的特色,除此之外似乎乏善可陈。张爱玲有一次在路上被撞裂了肩骨,就是这个区,她给宋淇的信里说很疼,在水龙头下冲着,权当水疗,且渐渐提东西爬楼梯有点吃力了。

林式同安顿好了张以后,虽然经常去公寓交接事宜,但似乎再没有去见她,只托公寓管理员照应,因为他知道张“卓志孤绝”,并不愿意人去打扰。只有一次说是瞥见她的背影。张爱玲住到南湖街公寓以后直到逝世,跟林式同电话交流似乎不少,所聊话题颇广,比如说自己怕黑怕冷清,所以电灯电视都一直开着,还提到自己在追看辛普森杀妻案的审判,很有趣,说自己喜欢吃鸡饼,“没事总躺着”,比如提到三毛说“她怎么自杀了”。提到牙痛,林说自己牙病不那么痛苦,因为舍得拔,张爱玲自言自语道:“身外之物还丢得不够彻底!”她与林式同的交情,体现了她在与圈外人交往中所独有的状态,虽然开始局促,但是能够渐渐放松下来。与她最亲近的姑姑、炎樱以及1952年到香港后结识的宋淇的太太邝文美,其实都算圈外人。与圈内人见面交往,对于她来说是很需要用力的事情,好好打起一番精神才能见,况且以她为人之敏感多心,之前不乏有把事情搞坏的经历。她在伯克利的时候,颇有些轶闻。比如得罪陈世骧,陈说她的论文(一篇讲下放,一篇讲林彪)看不懂,她说:“加上提纲、结论,一句话说八遍还不懂,我简直不能相信。”又比如陈少聪做她助手的时候,有一次张爱玲生病在家,陈要帮忙买药被婉拒,陈仍是不放心,自行按症去配了几服草药放在她公寓门口,过了几天,张回来上班,仍是不打招呼,趁无人在陈的书桌上放了“谢谢”的字条,上面放了一瓶香奈儿5号香水——虽然客气,似乎也有些笨拙。后来答应与台湾作家水晶夜谈,谈了七个小时,水晶回去写了长文《蝉——夜访张爱玲》。张爱玲说:“像这样的谈话,十年大概只能一次。”又说,“朋友间会面,有时终身只得一次”。可见她对于这样的交谈是有自己的时间表的。在洛杉矶时期,张也不是完全拒绝这样的拜访交流。20世纪80年代内地的翻译家冯亦代,1993年红学家魏绍昌,路过洛杉矶时都提出想要拜访。这两位旧时曾在上海文艺圈中,所以张爱玲曾同意见面,不过她总是“迟复为歉”,而访者停留时间又短,所以还是见不成。

沿着好莱坞大道和日落大道一路向西,就到了张爱玲最后所住的公寓:西木区,罗彻斯特大街10911号206房间(10911  Rochester Ave.,#206,Los Angeles)。这也是“张迷”朝圣最多的一个地方。

西木区近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路遇亚裔学生很多,都来去匆匆。10911号是一栋极普通的公寓楼,在门外转了转,久不见人出来。倒是对面一家裁缝铺比较漂亮,是一栋颇有点北欧或者德语区风格的白房子,旁边还有教拳击的武馆,招牌旁有李小龙的宣传画。往东北走个百米,是罗切斯特街和西木街的交叉路口。西木街是条大路,两侧开很多小生意、饭馆,也有超市,还有些高耸的整形塑身广告牌子。大街上看起来已经算是有人气,还是觉得有些没落感。其实美国除了纽约、芝加哥、波士顿和三番等地,其他地方除了商场和海滩,简直随处这种萧条之感。张爱玲曾经写过洛杉矶的街道:“行人道上人踪全无,偶有一个胖胖的女店员出去买了速食与冷饮,双手捧回来,大白天也像是自知犯了宵禁,鬼头鬼脑匆匆往里一钻。” 真是神来之笔,盖因美国本来人少,又多开车,步行的就更少,而在中国长大的人,习惯了人潮如蚁之中散发出来那种热气腾腾的生气,甚至会怀念摩肩接踵之间那一张张鄙夷腻烦的脸。

按了206房门铃,有人接对讲机,我自我介绍了一下,似乎对方听不清楚,又说找错人了,然后就挂掉了。之后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以前住在这一户的女孩子,坦言住在那里的一年不胜其扰,不过末了还是发了两张空屋时的照片满足我的好奇心,也让我颇为惭愧且感激。照片上,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窗外对着背后的巷子。林式同在《有缘得识张爱玲》原文里有房间状况的详细描述,配图中也有当时的照片,张当年为求隐私自谓住“老鼠洞”。

张爱玲1991年搬到这里,说是因为前一个公寓生了蟑螂,每月花200元买除虫剂,一橱一罐也杀不干净。这一年,她最亲近的姑姑去世了,张爱玲也开始校订自己的全集。1992年张爱玲立了遗嘱,并委托林式同为遗嘱执行人。1993年发表《对照记》,另一件事,就是重写70年代完成初稿的《小团圆》,原打算1994年出版,但是一直没写完。1994年《中国时报》给她发了个“特别成就奖”,她为此发表了生前最后一篇文章,《忆<西风>》,还特地去照了照片,举着张报纸,报纸上头条标题是《主席金日成昨猝逝》,可见幽默感还在。

那几年中,张爱玲给朋友的信中表达了强烈的焦虑感,比如给后来写《张爱玲与赖雅》一书的朋友司马新的信里说:“剩下的时日已经有限……想做的事来不及做……”1994年10月5日在给庄信正的最后一封信中说道:“我这些时一直是各种不致命的老毛病不断加剧,一天忙到晚服侍自己,占掉全部时间,工作停顿已久,非常焦灼,不但没心思写信,只看报和电视……所以连你的书都没看,只翻了翻,直到是写往事,就会心地微笑——也许我们都是受了你那篇讲Proust的文章的影响?”她也告知,仍在改《小团圆》。1975年的时候,她一边写一边是希望在港台连载的,又说:“虽然是我一直要写的,胡兰成现在在台湾,让他更得了意,实在犯不着,所以矛盾得厉害。”邝文美回信说:“这本小说将在万众瞩目的情形下隆重登场(我意思登上文坛),我们看得非常重要,所以处处为你着想,这片诚意你一定明白,不会嫌我们多事。你早已预料有一些地方会使我们觉得震动——不过没关系,连我都不像以前那么保守和闭塞。我相信没有别一个读者会像我那样彻底了解你为什么写这本书。”宋淇一向稳重,几乎可以说是把这部书的出版拦了下来,说:“那时候,你说上一百遍:《小团圆》是小说,九莉是小说中人物,同张爱玲不是一回事,没有人会理你。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么线,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教书,大写其文章,后来给人指责为汉奸,《中央日报》都出来攻击他,只好撤职,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小团圆》一出,等于肥猪送上门,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的说:九莉就是爱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实事,某些地方改头换面,其他地方与我的记忆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情想都想得出来。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着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连累您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2009年,宋淇的儿子宋以朗在双亲逝世之后,作为张爱玲的遗作版权继承人决定发表了1976年原稿,未作任何删改。

1995年一年,张爱玲身体状况恶化得很厉害,皮肤病复发加重,夜以继日地照“日光灯”,而且似乎也吃不下东西了,最后死于心血管病。林式同回忆说,她家里剩有一些速食罐头、炼乳、冰激凌。“去世前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各种重要证件全部放在手提包内,摆在靠门口的那张折叠桌上。” 

她的全部骨灰最后被撒在海上。在她最后居所的附近,有一座西木村纪念公园公墓,比利·怀特葬在那里,他的墓碑上写着一句话:“我是个作家,但你知道,没有人是完美的。”(I'm a writer,but then nobody's perfect.) 这也像是写给张爱玲的。

洛杉矶的张爱玲,正是用别具的方式为自己收了个传奇的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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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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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后半生

一种传奇的两重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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