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鸭子
2018-01-05·阅读时长9分钟
小K的2017就像指针从黄昏六点到凌晨六点转了一整圈。预感到黑暗的来临和真正经历黑暗是不同的,从黑暗中突然迎来曙光和曙光里的寒气是并行的。
一
一道强光直扑过来,你的大脑一片空白,不要说思考,连正常的生活规律也没办法建立。小K到看管所的第一个星期就不能大便,除了吃的睡的不适应,心理上的反映时差直接作用于身体。
腿盘起来,背笔直,一个上午的盘腿训练比甩开膀子干活还累。等小K熬过一片空白的第一周后,还有更大的考验等着他——无聊。大把大把不知该怎样打发的时间,通宵达旦的日光灯让大脑失去昼与夜的界限,缺乏参照物、缺乏循环变化、缺乏对比,时间失去了它全部的刻度,只剩下秒针的滴答。永恒来的太快让人无福消受。
就是在大脑失去正常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小K注意到了一件事。这件事由于极强的规律性,让小k的眼睛有了复写纸的功能。等小k对看守所的生活开始习惯后,他终于下意识地问旁边的人,那个人每天干什么?旁边的人有的用神秘的语调,有的摇头,有的调侃:等死呗。
夏灿因为贩毒被缉拿判了死刑。每天早上六点半他醒来后就贴在门上的小口子向外看,一边看一边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身体随着嘴里的节奏微微地摇摆。过了七点半,外面没有声响了,夏灿就会转过身来。一天中最美妙的时间是7点35分,松一口气,又可以活一天了,这可是多出来的一天。好像吃了饭居然还能抽上一口烟,那长长的一口真是享受,心安理得又感到额外的恩宠。难熬的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紧迫感又会逼仄过来,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个觉,心会抽搐着缩笼起来。日光灯亮在脑袋顶上,悄无声息的黑夜却直接笼罩了整个儿心窝子。
夏灿每天早上的仪式烙印在小K的眼睛里,眼睛传递给心,心迂回到嘴,借着和别人聊天,小k的意识才慢慢回笼过来。长日漫漫,电视里放的只有中央八台的各种神剧,要指望它打发时光,还不如说它让日子更加聒噪。除了刷牙洗脸吃饭,小k他们也要轮岗值周、打扫、汇报、集中,没事的时候大家就相互打听:你怎么进来的?他犯了什么事?说的久了还能相互分析分析案情,让有经验的给看看要判几年。借着这样的闲磕儿,小k把自己的经历又捋了一遍,也终于有精神去关注周围的人,40多平米的屋子里关着20多个人,能在床上睡觉的也就十来个人,剩下的都挤在地上,腿长的人伸也伸不开,被子少,谁抢上谁盖,抢不着就冻着。
那天早上,到吃饭时间的时候,小k刚好到口子那儿去取递进来的饭,夏灿在门边刚结束了今天早上的祷告,7点半过去了,额外的一天又开始了。小k好像听到夏灿舒了口气,突然门外传来了咣当咣当的声音,大门被打开了,进来两个狱警,打开小门叫到:251号!夏灿还没反映过来就被架了起来,等小k他们的房门被关上,外面突然响起了杀猪般叫声音, “不啊,不啊,我不去啊!”脚踹门的声音,撕打声,狱警叫喊,“再来两个人”,夏灿两个手扯着门不松,脚拼命地蹬,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喘着粗气,啊!啊!啊!不啊!
小k就在离夏灿最近的地方目睹了这一切,端着饭碗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地。外面的噪杂混闹声折腾了一会儿,直到咣当咣当的声音又响起来隔断了一切。小k不知所措地望着其他人,其他人也大气不吭傻楞在原地。以前早上吃饭,这个房间就像鸡鸭同笼一样叽叽喳喳,今天早上一点动静也没了。
二
小k给家里人带口信让送点书进来,还特意列了一个书单,因为书是唯一在允许范围能有效打发时间的物件。小k一边看书一边做笔记,有时候二帅会凑过来看看他写啥,看完了顺便把他的笔抢过去说,让我写会。就这样,俩人就着一根笔一个本子轮流着写,写完了再相互看看、说说。
二帅十七岁从东北老家出来到深圳打工,身上就带了1300块钱。找了个小饭店就对人家老板说,“老板我给你洗碗打杂,不要你工资,只要有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二帅也挺会算账,给的那点工资还不够租房子。他勤快能吃苦,老板喜欢他,年底也会给他一些奖励,和他以前东北老家比,吃得饱睡的香又见世面,不知道要好多少。
干了二年小伙子心眼有点活了,和老板商量:老板,你早晨、中午是最忙的时候,我给你干,下午空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出去打打杂?老板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啊?二帅说,我到房屋中介那儿发发传单,帮人家推销推销,卖的出去呢自己攒点零花钱。一来二去的,二帅用自己攒的钱买了辆自行车,结果还让人给偷了。后来慢慢做出了门道,和认识的几个人凑着钱贷着款买了三套房,那时候深圳的房地产还没有跳起来。艰难的时候另外几个不想干了,想把房子卖了,二帅咬咬牙自己顶着。有个老板笑话他,说,你不会卖掉一套,用这个钱养另外两套啊。二帅舍不得,等房子的价格开始涨上去之后,二帅卖了房手中有了1500万。
一步登天的感觉除了让人眩晕还让人不知所以。二帅开始抽吸大麻,闻到腥味的人们迅速地集拢过来,借的借蹭的蹭,拉他投资的炒股的,有出没进没几年就败光了。二帅不甘心,觉得自己一定能东山再起,以前那么穷都能富起来,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经验、门道,重新来过易如反掌。他开始做邮币卡,邮币卡线上线下价格差别比较大,其实线上和线下做的是两个生意了,甚至都不用去管他是什么东西。即使是一泡狗屎,上了交易所的盘面,也可以随便给它拉升到上万的价格。
从刚开始的顺风顺水到人家识破他的骗局联合起来告他,这中间的时间比二帅想的要短。小k和二帅边写边聊的时候,二帅很不服气,“”凭什么啊,他妈的,我手续齐全又没违法,他妈的,是他们自己运气不好买了就跌了,还告我,有本事怎么不连着交易所一块儿告啊!”
三
小k进来之前也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做期货赔了,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借了高利贷,能周转的都周转,单位的钱也用,朋友地方的钱也用,结果还不出来被人家告。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看守所这个方寸之地,政治犯、经济犯、小偷……都有各自的圈子。到了这个地方要是还端着,那就傻逼了。大家的面目都清楚,你不说别人也能替你打听出来。做期货的大哥对小k说,运气,你他妈还相信那是运气。那就是一个坑,一百个人里边九十七个是我们的。
小k不服气,他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和智商是不可能输的这么惨的,说到底就是运气。二帅有次在本子里文邹邹地写:你要是没办法理解这个模式,你去看看《楚门的世界》,你以为世上有很多人,其实就你一个。小k无语。有一次,看守所里传一本书,任正非《九死一生的坚持》,小k和二帅都不信这种鸡汤,小k对二帅说,他那种人死九次还能生一次,只要生那一次他就ok了。咱们这种人死一次就死过去了。二帅也同意,运气好就是王,运气不好你就认了自己是个寇吧。
看守所的人包括狱警都给小k算过了,像他这种情况一般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小k的期待是三年。二帅的情况不用人家算他自己也知道最少是十五年,二帅今年三十五老婆孩子都有,不像夏灿,夏灿以前在贵州那边卖,老婆早跑了,他自己带着个闺女,后来在宁波这边做的时候被抓,估计孩子得进孤儿院吧。小k问他出来以后咋办,二帅说我不想出来了,要是老婆和我离婚我就打算一直坐下去,出来也五十了能干啥?再说了那时候出去你也不知道外边啥行情了,还不如在里边呆着。别人给小K打气,三年算个屁啊!你就当服兵役了。小k难以想象这样的三年,这样漫长没有期待百无聊赖的三年。万一那是脸上的一个烙印,那不是永远都得背着它?
小k从小在私立学校读书,大学里交了女朋友,两人情投意合,毕业后在叔叔地方工作,家里给他买了房买了车,家里还把工厂卖了之后钱也都给了他,就等着他们夫妻生个孩子,事业上再进一步,父母也可以高枕无忧地享受儿孙福了。而他的“聪明”击溃了一切!小K曾经确信聪明是通往成功的必要途径,而在日复一日的打坐、劳作、和“恶人”们的朝夕相处中,小K渐渐明白聪明没什么用。这四十平米的空间里哪个是不聪明的?小K在看守所看书,不停地做笔记,把自己出事前两三年里前前后后借的钱算了一遍:九百万。现在想想真是梦啊,九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啊!
看守所的人要是能听到说今天提审了,简直能高兴地蹦起来,管它是好是坏呢,都好过这样看不到头儿地等着。突然有一天狱警传小K,说要提审,旁边的人都替他高兴的时候小k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穿着看守所的睡衣睡裤就直接上了庭,审的时候小k特意扭头看了看后面,家里人居然都在。小k心里突然觉得三年就三年吧,不过眨眨眼也就熬过去了。宣判的时候,法官说,两年虚刑,当庭释放。小k傻在了那里,释放?旁边的狱警押着小k回去换件衣服,一进门,大家就问多少?小k稀里糊涂地说,放了。我操,放了,不可能。小k完全没搞清楚状况,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也不信。狱警在外边催他快点快点,里面的东西不能拿走啊。大家这才信了。
家里人替他还了一部分钱,告的人出了谅解书。当初被关进去小k花了一周的时间才适应了里面的情况,现在出来了,小k还像做梦一样,半夜醒过来要确认一下这是家里的床还是看守所的地。黎明的太阳只是曙光还不是把背脊烤地热烘烘的太阳。从早上六点到正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四
村里的人知道小K出来了就到他家里来窜门,劝说的、安慰的、鼓励的都有,但因为都是长辈所以难免带着立场。小k感到压抑,善意有时是个贬义词,它带着居高临下和同情的气味,这让小k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
有一天,小k决定到城里一个大表哥地方走走,小时候大表哥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老师。他没打招呼就去了,刚好表哥的几个好朋友也在,他们正在讨论这一期杂志的主题,小k就坐在旁边听着。至少这里没人在乎他的身份,他经历了什么。
A说,希腊神话吧!就定在阿波罗身上。人们认为阿波罗是太阳神,却忽略了他也是形式之神,是理性和逻辑之神。德尔菲神殿很多世纪以来都是古希腊最重要的神殿。在那些混乱的年代,对未来感到焦虑的敏感的希腊人,总是到这里来寻找引导。通过这个比例和平衡之神,民众可以获得一种信念,确信在混乱背后存在着意义和目的。这对当下是有启发的。
我同意,B补充说,别忘了阿波罗还是治愈和健康之神,他的儿子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学之神。斯宾诺莎说当我们期望获得某种美德时,通过祈求、集中注意力、期望,我们就会接近这份美德。其实,阿波罗的神殿发挥的也是这种作用,希腊人走向德尔斐神殿时,他也在预期、希望和回顾,实际上就已经预先参与到对自己焦虑的“治愈”中了。
表哥插话说,有意思,要是我没记错,阿斯克勒庇俄斯还是喀戎养大的,喀戎教他医学和狩猎。也正是喀戎放弃了自己永恒的生命,解脱了宙斯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我们是不是可以沿着这条线再扩展一下。焦虑应该是人类存在的普遍心理状态,向太阳神的祈求包含着治愈,但有意识地、积极地参与对自己的治愈却是当代人普遍缺乏的,甚至人们会问怎么参与呢用什么方法呢?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类受到处罚,为什么是喀戎救了它,喀戎身上有什么?阿斯克勒庇俄斯为什么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光芒却继承了喀戎的医药?这些都是可以引人思考的。我们可以就此做广泛的讨论,吸引大家参加,再推荐相关的书籍。
可以,A和B都点头。小k听得入迷,忍不住问:除了焦虑,对成功的渴望是不是也是现代人的通病?怎么说?表哥反问。年轻人对成功看得太过强烈了,因为父母、你接受的教育、周边的朋友、社会都散发出这样的气息。有没有可能对成功的渴望,对单一标准的认可也是焦虑的表现?表哥反过来引导小k。这个社会也根本没给失败者提供指导和预备!小k的情绪有点激动,从来没听说过尊重一个失败者,打鸡血一样地往前冲,都是正能量兴奋剂,想都没想过失败了这么面对!
A参与进来说,治愈本身也是通向自我成长的一个途径。B把话题引回来说,一个人再生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这依赖于这个人是这样过他的生活的。或者说,我们的选择创造了我们自己,这是萨特的观点。我们关心的是德尔菲神殿是怎样促进这个自我创造的?表哥把话接过来,对着B先生同时也是对着小k说,自我创造是通过我们的希望、理想以及我们在高度集中时经常表现出来的所有想象的构思而实现的,这些“模型”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发挥着作用。
小k似懂非懂,但是心里突然亮堂了一些。阿波罗神殿就在他心里,那辆太阳战车只能自己驾驭着它升到正午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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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黄色的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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