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晨
2020-03-16·阅读时长6分钟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进入《听吧!国乐》音频课。我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古琴艺术代表性传承人、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林晨。在这一节中,我将带大家欣赏由琴家姚丙炎先生打谱,姚公白先生演奏的《神奇秘谱》本 《流水》。
也许有些朋友对“打谱”这个词很陌生,“打谱”这个术语是和古琴的记谱法有关的。古琴谱并不直观地显示音高、节奏,而是一种记录演奏时指法、徽位、弦序的指位谱。当我们按照琴乐的规律,加之个人的理解把它弹出来时,这个过程就称为“打谱”。所以,打谱在过去又称为 “按谱鼓弹”、“弹出”等等。因此,你听到的这个《流水》与最初作曲者的《流水》并不完全一样,但也不会完全不一样。
在三联中读的《古琴之美》小课中,成红雨老师曾经讲解过川派的《流水》(点击即可收听成红雨老师的详细解读),也就是现在流传最广的“七十二滚拂流水”,也称“大流水“。著名音乐学者黄翔鹏曾经说过:传统是一条河,即传统是不断变化,每个时代对于传统的认知都不一样,当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为传统。琴曲也是这样,不同的历史时期,同一首琴曲也会不断演变,不断被记录下来。因此,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做过一个不完全的统计,我们有六百余首琴曲,但以同名异曲来计算,便有了三千多首琴曲。不断流变的不仅仅是琴曲,甚至包括与《流水》相关的那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
▲ 《伯牙鼓琴图》
王振朋(元) 绘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高山流水”的典故首先见载于《列子》与《吕氏春秋》。它们基本都讲了相同的一个故事:伯牙善弹,子期善听。伯牙弹《高山流水》,子期皆能“辄穷其趣”。这个典故形象地描述了二人从音乐上的共感,上升至情感上的共鸣,从而埋下了从知其音到知其心的可能性。但在这两段文献中,我们并没有看到“知音”一词,可见“高山流水”的典故 与“知音”在早期并没有相提并论,而是各有其自身的发展。
“知音”一词最早见于《礼记·乐记》,但其中的“知音”仅指精通音律。到了汉魏时期,“知音”做“知心”解的用法便十分广泛,“高山流水”与“知音”二者也在此时开始汇流。但真正使“高山流水”的典故成为家喻户晓,广为流传的故事,则是我小时候颇为喜爱的一套书“三言二拍”,它的作者是明代的冯梦龙。《警世通言》的开篇便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在这里,伯牙、子期不但第一次有了姓、名、字,还确立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伯牙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都人氏。子期姓钟,名徽,字子期,以打柴为生。“高山流水”的故事发生于汉阳,摔琴发生于子期居住地马安山集贤村。故事完整,言语生动,使“知音”真正在大众层面获得共鸣。
▲ 《警世通言》
冯梦龙(明) 著
《高山》、《流水》本为一曲,至唐分为两曲,不分段数。至宋,分《高山》为四段,《流水》为八段。根据统计,共有30种谱本收录了《流水》。其中最早的就是由明代朱权编纂的《神奇秘谱》。《神奇秘谱》分为上、中、下三卷。上卷是“太古神品“,朱权认为其中收录的琴曲“乃太古之操,昔人不传之秘”。
▲ 《神奇秘谱》
朱权(明)编纂
中、下卷称“霞外神品”,收录了编者所弹之曲,《流水》就被收录在上卷。从谱中运用“对按”、“度”等唐代指法,可以推断出,此曲确能反映出唐代《流水》的面貌。下面我们就来听赏这首《流水》。
在水的意像出现之前,散按的应合,首先给我们营造出一派秀丽山川的景象,(音乐片段)随着“蠲”到滚拂,小小的涌泉慢慢汇合,最终形成了幽壑之泉。
现在我们听到的是具有歌唱性的泛音段落,这个旋律之后会在不同的徽位加以重复。清灵的泛音如小瀑滴溅,有着山间细流清冷的意趣。(音乐片段)
随着音乐的层层递进,幽壑之泉渐渐有了出山汇流之势。(音乐片段)
泛音的出现将《流水》分割成了两个部分,最后宫音的收束感让我们以为乐曲将要结束。(音乐片段)
下半部分多是跌宕的散板,与歌唱性的上半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音乐片段)虽然代表着“水”的形象的“叠蠲”、“全扶”依旧穿插期间,但我们已经明显感到,此时的乐曲所想表达的已不是“流水”,而是在山水之间的“人”。变音的出现使得乐曲有了一种悲凉之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昔时的作者,今日的奏者,是否都有着相同的慨叹呢。
听完这个版本,我们就已经知道它与川派《流水》最大的区别在哪?最早的这个版本没有滚拂的段落,也就是说,没有现在我们最为熟知的七十二滚拂。但镶嵌其中大量的“蠲”(读音为juān,指在同一弦上急速抹勾,连续出二声,这是蠲一根弦的弹法。如果是蠲两根弦,并不是按前法先后连作两次,而是在急速连抹相邻的两根弦后,名指随即捂住前一弦的余音)、“叠蠲”、“全扶”(指食、中、名三指各入一弦,同时弹奏出一个声音)等指法,使得全曲有了着一种“洋洋乎”、“汤汤乎”的意蕴。姚丙炎先生就说:“我把此曲比作富春江的流水,既多平静,但也有浙江潮水之意。”
我从小听的都是川派的流水,一直不明白,有着如此多的滚拂,听懂《流水》有什么困难?但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版本的《流水》时,瞬间解答我一直留在心里的疑问。子期听到的不是《流水》之象,而是《流水》之意,更是伯牙这个“人”,艺术最终是要见“人”的,子期听琴如此,习琴也是如此。
据说孔子向鲁国著名的乐师师襄子学琴,他通过“习其曲”,“得其数”,“得其志”,最终“得其为人”。习其曲,就是将琴曲弹得熟练;得其数,是在熟练的基础上对琴曲的音乐内涵有了一定的感知;得其志,是在前两者基础上领悟到了某种音乐的实质;孔子最终经过自己的练习与体悟,看到了一个“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的人,感悟到了这首琴曲表现的就是“文王”,这便是“得其为人“了。也许这个故事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但“曲”、“数”、“志”三种不同的感知深度以及对于“人”的体悟,就是琴曲音乐从表层的乐音到“弦外之音”的理解,再从这种理解深化为与某一个人相关的形象。
从《神奇秘谱》本的《流水》到现在流传的川派流水,我们看到了乐曲从写意到写实的改变。我曾经粗略地摸过这30种谱本中收录的《流水》,发现之后的版本都是根据这个最早版本的第一部分变化、扩充而来,这样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两个部分中起到分割作用的泛音,变化成为现在的“尾声”了。删去“抒怀”的第二部分,就已经暗示了《流水》从写意向写实的转变。听这首琴曲,我时常会想起西方印象派的音乐——复合的节奏、音响的色彩,也更能理解他们从东方音乐中汲取的营养。
▲ 《神奇秘谱》中的《流水》谱
朱权(明)编纂
当我们说起中国传统音乐的特点时,都会用五声音阶来总结,但事实上是否就是这样呢?我们在这首琴曲中可以发现,《流水》不仅使用了七声音阶,而且还有众多带有离调性质的4、#4等变化音,这些都体现着唐代音乐色彩斑斓的音列选择。在之后的版本中,这些变化音不断地被删减,到了川派的《流水》就已经是我们熟悉的五声音阶了。这种删减的过程不仅仅发生在《流水》一曲中,版本众多的琴曲都能找到这个现象。为什么?这是和“道统”中对于“五正声”的强调有关的。不断地回溯历史,我看到早期的琴乐丰富而充满想象力,也开始怀疑我们是在进步还是倒退?
古琴是如此古老,如此精微,那它在这个时代是否还具有生命力?对于这一点,我想是毋庸置疑的,仅从现在学琴的人数就可以看出来。在读文献时,也许你会发觉历代文人会有雅俗、古今的争论与忧虑,但回到琴乐本身,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宽容、丰富、充满生命力的体系。仅是古琴的记谱法,就将古今、雅俗自然地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学习古琴,其实就是发现古人、发现自我,进而发现传统,发现当下的一个过程。只有深入,而非僵化、狭隘地理解传统,我们的当代才更有意义。
▲ 《携琴访友图》
文徵明(明)绘
这一节是古琴单元的最后一节,很高兴有机会能和朋友们分享我对古琴的认识,当然,短短六节的时间是不可能将古琴艺术各方面呈现出来,但如果你们能因此了解古琴,喜爱古琴,那就是我所期盼的。就如我父亲对他学生说的:今天我带给你的会是陪伴你一生的朋友。我是林晨,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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