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你永远不知道一封信里装着什么

作者:孙若茜

2019-08-28·阅读时长13分钟

2732人看过

本文需付费阅读

文章共计6609个字,产生85条评论

如您已购买,请登录


1953年,骑马送信的邮差穿梭在法国乡间(视觉中国供图)


“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泪水”

我曾收到过一封几乎改变了我生命轨迹的信。2011年,那时我正躺在协和医院的ICU里,写信的人是我的父亲。写信的那天下午,他刚刚拿到医院对我下发的病危通知书。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封信是他当时想要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唯一能够抛出的绳索了。我得的是一场凶险的非典型性肺炎,从发病到住进ICU只间隔了5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所以身体经历的痛苦早忘了,唯有一种感受,是我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生恐惧的:ICU里弥漫的死亡气息。

头顶24小时都不会熄灭的白色灯光颠倒着昼夜,枕边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微微震动,发出房间里唯一的声响。那些用来隔开病床的布帘,让房间保持着诡秘,更显得毫无生气,但也许这样更好——每当它们被拉开的瞬间,我就会和“邻居们”打个照面,他们表情漠然,喉部或口中插着的导管让脸部的线条扭曲出狰狞。他们是那样安静和僵硬,像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医生要花些力气才能帮忙翻身,他们既不配合也不反抗。不像我那样令人头疼——只要主治医生一露面,就会拽住他的衣角大哭着求他放我出去。住在那个“寂静岭”,我几乎不能确定意识的清醒是幸运还是不幸。

每天,我有半个小时可以见到家人,他们排着队,换上无菌的罩衫,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握握我的手,送上一些安慰的话,有的人哭,有的人强忍着不哭。拥有一个亲戚众多的大家庭,半个小时被迅速地切分成一个个两三分钟。我几乎没有听进去任何人的话,只是拉着每一个人,不断地告诉他们,我想出去。现在想想,他们可能会觉得当时的我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给我写信的。

他先是向我介绍了我的病情,医生的态度,以及ICU里的设备,甚至包括通风系统之类,用来说明我为什么要被关在那个他也觉得“不想多待一分钟”的地方。前两页的信纸上,是一个异常冷静的父亲。他回避了“病危通知书”或者“死亡”这样比较直接的字眼,而是用“不可挽回的后果”来向我说明严重性。这使我当时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所以,这些内容,瞬间就被我抛之脑后了。

但他笔锋一转,写道:“姑娘,爸爸这辈子没有做太出息的事情,只是把你养大。”我刚刚准备逃离就被它击中,整个人跌落在了接下去的字里行间。那里面的父亲和我熟悉的充满自信的形象相距甚远。他正慢慢把自己变小,示弱,纸上涂涂改改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就像是支支吾吾的闪躲。“只能让你和妈妈达到吃饱穿暖这人生的基本生活底线,没有让你们娘俩享什么福,我只有这么大的能量了,愧!”他接着检讨了自己的倔脾气和诸多缺点,我不得不认真地读下去。直到他开始述说自己那唯一,且我无论如何必须继承的优点——遇事冷静。他要我冷静下来。

他对我说:“我的姑娘,我们全都在看着你,在这时候,我们已经帮不上你什么忙,全靠你自己了。”“爸爸这时不想对你说,我们有多痛心、难过,宝贝求你快好吧,这些让人心酸,打击意志的话。”“人生要的是过程,不要结果,可人在得病的时候,别去管过程,只要结果。”我没法回信,但结果是,我活下来了。我绝不会说是这封信救了我的命,但它的确拉了我一把。

我只收到过这一封父亲的信。毫无疑问,信里有太多情感,是他不可能用其他方式表达的。之后,我再也没打开过它,却始终不会忘记它。终于拿起来重读的时候,信纸已经发黄了。父亲的字很好看,虽然密密麻麻,比平时多些散乱。这一次,我意外地发现,落款的“3月2日”被他写成了“2月2日”,原来,信里要我冷静的父亲,竟一直写到末尾都还在慌张地落笔。

作家若泽·萨拉马戈说,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泪水。是的,它也不会让你看到写信者的停顿、修改,他的迟疑和自我否定,更不会让你发现一个父亲的故作镇定。


收到温暖的家书或是热情洋溢的情书,是战场上的士兵们最大的慰藉 (视觉中国供图)


“请写得长一点,使信封上非贴两张邮票不可”

“在一个已经没有人写信的地方,谁还需要邮差呢?”

那天,我随手翻开一本小说,《高山上的小邮局》。主人公一上来就开始唉声叹气。不知道为什么,倒让我读了下去。故事发生在一个叫波韦尼尔的小村子里,和很多地方一样,那儿有一个已经存在了100多年的小邮局。有一天,邮局里唯一的邮差萨拉收到了一封来自上司的电子邮件,通知她不久将被调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首府为了节省开支,即将关闭波韦尼尔的邮局。萨拉45岁,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离开从小长大的村子,是她的生活所无法经受的改变。

80岁的罗莎是萨拉的邻居,她想帮萨拉。于是,罗莎写了一封信——萨拉需要一封可以投递的信,而老罗莎也恰恰有话要说。那是一封几乎写了60年的信,收信人是她20岁时最好的朋友路易莎。罗莎要在信中解释自己对友情的背叛——为何她原本是路易莎和阿韦尔的红娘,却最终变成了阿韦尔的新娘。60年来,她都没有这份勇气,萨拉的遭遇恰恰给了她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罗莎在信的末尾写道,她并不期望答复,因此甚至连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都没留下。她只想求对方一件事。“很简单,像我这样,写一封信:信的长短、写得好坏都不重要。然后你把信寄给村里另外一个女人,因为她肯定会理解背井离乡抚养几个孩子会有多么艰难。即便你不认识她,也要和她分享一下你生活中的点滴。我们大家一起创建一个文字接龙,让它长达首府,坚固得让那里无人能够切断。”她很生气地说,“首府那边说我们不喜欢寄信也不喜欢收信。他们怎么敢这么说!”

就这样,波韦尼尔村里开始了一场书信接龙,最终,因为需要投递的书信越来越多,萨拉成功地被留了下来。恐怕所有读到这本书的人都会在老罗莎寄出第一封信时就猜到这个结果。是的,这个故事足够温情,却也足够老套。所以,对于故事的情节走向,我读的时候几乎按下了快进,但遇到书里的每一封信,却又都不自觉地慢下来,读得仔仔细细。信件总是有一种让人忍不住读下去的冲动。

与其说那些参与到书信接龙里的人是在给别人写信,莫不如说都是在写给自己,读别人的信,读到的也是自己。他们想要用一封信来改变萨拉的命运,最终改变的依然是自己。就像老罗莎,她一辈子都在自言自语:“如果我能把这一切告诉路易莎??”除了写一封信,她找不到任何出口,路易莎早已离开了村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莎不祈求对方的回信,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最终读到信的人会是谁,太晚了。但写出来,她至少就可以与自己和解了。

小说里的细枝末节不断地掀动着我关于信件的记忆。书里,一个收到信的少年兴奋到狂奔:“一道光从他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他粲然一笑。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信!他一边跑,一边听到自己牛仔裤后兜里的纸簌簌作响。这个声音似乎是一种暗示。”兜里装着一封会簌簌作响的信,那将是多奇妙的一天啊!

文章作者

孙若茜

发表文章103篇 获得31个推荐 粉丝709人

《三联生活周刊》主任记者

中读签约作者

收录专栏

夏日阅读

打开一封信

6678人订阅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85)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