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菁菁
2017-03-27·阅读时长3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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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天的中亚之旅即将过半时,我终于到达了传说中的丝路古城撒马尔罕。连日的长途奔波和骄阳灼烤令人疲惫。听乌兹别克向导强尼说要带我们去阿夫罗夏伯古城遗址,我有些意兴阑珊:看看那些来自日本、意大利、法国和北美的旅行团就知道,今天撒马尔罕的声名是由雷吉斯坦广场及其周围的宏大伊斯兰建筑构成的。而阿夫罗夏伯古城遗址,我昨天刚刚路过它,那是撒马尔罕城北一片蒿草丛生的荒芜高地,旅行指南上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1220年,成吉思汗大军摧毁了整个阿夫罗夏伯城。在那之前,粟特人曾在此建立兴旺的丝路城邦。
顺着台阶爬上那片高地,最先到达的是一座门可罗雀的小博物馆。买完门票,向我推销旅游手册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讲解员。她把我引向一间昏暗的展厅。展厅三面墙上都是壁画。“60年代,政府打算在这一带修路,意外发现了宫殿遗址。你现在看到的都是7世纪的壁画原迹。”听她这么一说,我来了些劲头。
她带我从左面的壁画开始看起。画面上的蓝色、红色和黄色依然瑰丽,依稀能辨识出粟特王拂呼缦、他的父母妻子、骑骆驼的卫士、献祭的牲口、穿白衣的宗教领袖。“这描绘的是扫墓的场景,遵循的是拜火教文化传统。”中间的一幅,拂呼缦端坐在画面中央上方,四周是来自各国的使臣。讲解员通过服饰让我辨认出他们中的波斯人和高丽人。“你看得出吗?最中间正在被接见的六位使臣来自唐王朝。前面几位手捧的是丝绸布匹,最后面的那位提着一串橄榄形的东西,那是蚕茧。”
我还未来得及为这不期而至的收获唏嘘,第三幅壁画就将我完全吸引了去。这一次,画面中的风物不再陌生。左侧,云鬓高耸、面庞丰满的仕女正在泛舟。旁边船上的男人穿袍衫,戴幞头。右侧,同样穿着的男子策马扬鞭,正以长矛狩猎野兽。没错,这是一幅完全描绘唐代风貌的壁画。早在3世纪,粟特人就以商队的形式在长安、洛阳和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之间往返。“壁画原本是被安放在宫殿的接待大厅里的。”讲解员补充说,“这说明,粟特王希望昭告天下,他与唐王朝的关系非同一般。”
尘封在岁月里的勾连兀然现身。在阿夫罗夏伯遗址的小小博物馆里,“丝绸之路”这个说起来熟悉,但实则极为抽象的概念突然具体起来。走出博物馆,我穿越荆棘丛生的荒原去看考古开掘的遗址。头顶的天空风起云涌,我感到自己仿佛同时处于多个历史时空之中。今天的撒马尔罕似乎已经与壁画上的那个时代没有多大联系。拜火教早已是过眼云烟,远处伊斯兰古迹鲜艳的蓝色身影统率着天际线。不远处,有人在放牧羊群。我分不清他是乌兹别克族还是塔吉克族。传说中的粟特人,早已消融在现代中亚民族的血液里。
一个多月前,当我在朋友圈里宣布要去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时,几乎所有人都视我将要去一片未知之地。“据说那里就旅行而言相当贫乏。”“听说很不安全,要小心。”“他们吃什么?说什么话?好像是伊斯兰国家?”“远不远?时差几小时?要坐多久飞机?”事实上,若非在临行前做了些功课,我心目中的中亚也仅是草原、沙漠、驼铃的简单混合体:从心理距离上,它比非洲更遥远;在文化认知里,它几乎是世界版图上最彻底的空白。
阿夫罗夏伯终令我切身认知到这样一个事实: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曾是中国人最为熟悉的他国,是中华文明与广阔世界的最直接勾连。
公元前138年,“博望侯”张骞开启“凿空”之旅。历史学家翦伯赞将其与哥伦布到达美洲相提并论。中国对西域诸国的认识从无到有,从茫然到逐渐清晰,自此“使者相望于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小者百余人……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返”。
《后汉书·西域传》说史学家班固“记诸国风土人俗,皆已详备前书”。《隋书·西域传》中共记载了西域和中亚20多个国家的位置和风土人情。
唐玄奘以前,已有成千上万的僧人奔走在丝绸之路上,包括曹魏时的朱士行,西晋的竺法护、僧建,后秦的法显、智猛,北魏的惠生、宋云等,仅北魏去西域取经的僧人就有5000之多。
至唐,政府派遣官员到葱岭以西,“访其风俗、物产及古今废置,尽图以进”。661年,唐在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包括帕米尔的广大地区,共设置16个都督府,80个州。其中的康居都督府是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地区;大宛都督府是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地区;安息州是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地区;怯沙州在撒马尔罕以南的沙赫里夏勃兹、贵霜州在撒马尔罕西北60英里;休循州是今天由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共有的费尔干纳地区。
在阿夫罗夏伯遗址博物馆,壁画最令我唏嘘的是它所展现出的心理亲近感。画面中的唐代男女人人自得其乐。为了将那个东方帝国表现得更加生趣盎然,画师甚至在壁画中添上了一只家禽,正在喂食它嗷嗷待哺的雏儿。
汉时,张掖郡昭武县的汉民们迁居中亚,融入了当地的粟特人中,建立了一系列小国:“康者……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寻,曰戊地,曰史,世谓‘九姓’,皆氏昭武。”“昭武九姓”是旅居长安的外商,也是唐王朝的战士和将军。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直接参与了中国的历史进程。“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和史思明,向契丹人割让幽云十六州,灭了后唐的石敬瑭都是粟特人。
“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藩王能汉语”的时代早已结束。20天中的中亚之行,我不断地在历史、现实、陌生与熟悉之间来回穿梭。这是一次个人的“凿空”之旅,那个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丝绸之路”终于显出了它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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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资深记者。写字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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