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维樱
2019-01-09·阅读时长3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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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您已购买,请登录台湾在上世纪80年代经历了经济飞速发展之后,进入了慢时代。“M”型社会里,厌恶了大规模开发经济带来的泡沫,越来越庞大的中产阶层,将“个人化”的生活理念普及到现代社会的更深领域。2001年,台湾“民宿管理办法”诞生,各地行政机构陆续为这个新兴产业树立了法度和准则。
“民宿”这个词从日语中的“Minshuku”而来,被台湾翻译成民宿。和“旅馆、汤屋”等汉字式的表达不同,更接近意指普通百姓的“民家”。1981年开始以最简单的住宿形态出现在垦丁。对于陌生人,民宿是隐秘、细腻和准确地体察另一种生活的方式。
我进入了五家台湾不同形态的民宿,主人们来自完全不同的背景,民宿的环境也各富特色。无一例外,他们都告诉我,赚钱很重要,但排在很后面。敢于为自己的梦想正名的那一刻,梦想就实现了一半。
台中新社:薰衣草森林,“缓慢”造境18年
提前三天,我接到了秀秀的台湾腔电话:“葛小姐,你有准备好遮阳的帽子和御寒的围巾吗?早上野餐的那片山坡太阳很大,晚上我们可能会举着火把,上山去坐旋转木马,会有一点寒意。”
山路蜿蜒向上,薰衣草森林一点点出现在我的视觉里。空气中弥散着新鲜的树叶气味,原来树上藏了很小的喷雾口,为刚刚到来的人提供“净”的氛围。满庭芬芳的“葛雷斯花园”外,林庭妃穿着紫色的体恤,像大姐姐带着弟弟妹妹般等候我。18年前,这里是两个女生“造梦”的起点。当年她们一起种下的黑松,已经从不到一人高的小树苗,变成了五六层楼高的巨树。树下的两棵粉红色风铃花盛放,一串串随风摆动,让人不禁想触碰。
洋葱的味道和捶打鸡肉馅饼的声音提醒我,“主人”秀秀是真的在准备明天的早饭。“进家门的一刹那,闻到的一定是饭香。”以白色的墙壁和挑高的木建梁柱作为框架,这栋南法乡村风格的山居,屋内是“和洋”结合的。中央是挑高开敞的厨房兼餐厅,前后都是花园,有专业烤披萨的炉具,还有大大的明亮的料理桌。客人看着技痒,也可以下厨来帮忙。窗边对着山林,铺着蓝白格子印花桌布的圆茶桌,上面是葵草泡的冷水和热水各一壶。用石头垒的小壁炉的另一侧,就是长条矮窗下的榻榻米阅读区。日式的轻、简,和南法乡下的实用温暖,使得整个空间,软绵绵、暖呼呼的。从顶部落下的棉花云朵灯,是前几个月这里的“棉花手作大赛”的得奖作品。“秀秀,我给你带了云林的芝麻糖。”入住的一位年轻男士拿着小礼物。只有6个房间,除了床,可以助眠的小音响和几瓶可以自己选择的精油,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我进门不久,来了一家四口,两大两小。“元旦你都不回去,我们给你带了粽子啦。”原来是暑假里也来过的客人。
从打电话的一刻,到客人离开,秀秀这个白衣黑裙的年轻女孩,就是薰衣草森林民宿里,那个和你嘘寒问暖的人,让客人提前进入了“角色”。“主人”这个角色,在民宿里是一个流动的职位。所有的“伙伴”都可以申请,任期少则半年,多也就一两年。对于民宿想要试试看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其实秀秀到这间民宿来才不到8个月的时间,她是“缓慢”长达11年的资深员工,却还保持着当年从外资银行毅然跳槽,跑来跟着林庭妃,把北海道、金瓜石等几个“缓慢”开设的小民宿一点点做起来的温和与热忱。“一开始建这间山居,是因为很多喝咖啡、谈人生的客人,都变成了朋友,聊到深夜,大家说,要是能住下来就好了。”
2001年,林庭妃和詹慧君两个20岁出头的女孩,以一间开在薰衣草森林里的咖啡馆,红遍台湾网络。两个人各拿出积蓄100万元台币,到台中最偏僻的新社山里,林庭妃的姨妈嫁过来的王家,种了一小片薰衣草,盖了一个小木屋“缓慢”咖啡馆。“我们什么经验也没有,不会做咖啡、点心,没有半点经营理念。来这里纯粹是因为便宜。”当时博客还未兴起,尚未形成社交网络,台湾互联网上的传播形式,是一种叫作“订阅邮件列表”的传播方式。“有点像漂流瓶,把它扔出去。”后来她们去法国、日本和加拿大旅行,尤其是几个著名的薰衣草故乡,蒙特雷、北海道和普罗旺斯,当地人竟然拿出了本地语言翻译的这封信。
5年前詹慧君“葛雷斯”因癌症离世,她手绘的“乱七八糟”的图案,现在是薰衣草森林里唯一的人工图画标志。她设想的森林里的“大地餐桌”,两个女孩和小熊、兔子、小马,甚至不知是什么生物等笔触简陋充满童趣的小动物们坐在一起大吃美食。而面对香味十足的普罗旺斯烤鸡,先从台北到台中,再在崎岖的仅几公里山路上就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的我,进山一路看到的只有荒草杂木,十几年里,这么美的一个花园是怎么生长起来的?
“那时候还没有民宿这个概念。”林庭妃和詹慧君也没有那么大的宏愿。我对“小木屋”脱口而出“这么简陋”,林庭妃马上纠正我,“简单”。木屋四周用木条钉在一起,顶棚用亚克力板和遮光的黑帘子搭了个人字顶,就这么开张了。后来我看到一本叫作《两个女生的紫色梦想》的“创业书”,曾在台湾引起轰动。咖啡馆的客人数量在开业第一个月就达到了1000人,现在,延伸出来的几个地方和岛外民宿,每个月的客流量达到3万至5万人,在台湾被称为“紫色奇迹”。
如果认真算起来,整个薰衣草森林大部分都是山坡,只有山居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正经可以建筑的小山窝。比那栋黑白色的山居民宿更位于黄金地带,有一栋华丽的小别墅,前面摆着一蓝一白两把太阳椅,黄绿色的秋天山林之景向远方延展,透过透明的圆弧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对老夫妻在吃午饭。门口小牌子上写着:“这里是王妈妈和王伯伯的家,多亏了他们的善良和勤劳,植物山林全靠他们照顾……”
在外甥女进入这片拐了又拐、弯了又弯,道路崎岖的小山沟14年后,王妈妈集合了本地人,将整个100亩山林土地,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了林庭妃,“永续经营”。然而走遍了整个森林,除了13年前的第一个山居,这两年也只买下了一个九十几年历史的三合院老平房加以改造。我沿一条落满花的小径走上去,一棵大大的榕树上挂着高高低低的球形灯,底下是一张可以坐20多人的长桌。住在这样的地方,不由得想要BBQ,这几间新改建的房间价格比山居还要便宜一些。
“把王家搬走,把所有的现实感抹掉,让客人掉入梦幻。”这是迪士尼商业顾问提出的意见。“民宿最重要的是人,阿姨的夫家祖上就住在这里。”林庭妃说,“虽然我们是一个以浪漫为名的民宿,但是并不愿意脱离现实。”山边还有一栋更平凡的贴瓷砖建筑,是所有员工的宿舍。林庭妃想要给客人留下的印象,并不是迪士尼,“梦幻听上去很好,绚烂,华丽,迷惑,但是带有一些忧愁”。
民宿确实要造梦,但是林庭妃设置了现实边界。“希望来到森林的人,可以把忧愁留在这里,而不是梦醒了带着忧愁离开。”山腰上,有一个木质玻璃小屋,是一间明信片馆。林庭妃整理那些寄不出的明信片时,并不觉得沉重。我本来觉得这种文创平常无奇,当真没想到的是,看到“寄不出的明信片”那一面展示墙的时候,泪水竟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有父母写给不幸早夭的孩子,更多的是情人之间无法再续的遗憾和祝福。真实得毫无提防,看的人“又痛又快”。一个男孩子倾吐了感情的伤痛后,“我决心忘了你,像一棵树,挺胸抬头,重新做人”。
落日的余晖穿过肖楠树,形成了棕黑色笔直树干和金色透明阳光的一道道斜角。我追着肖楠树精油的雾气,顺着小路往森林深处走,树上挂着一排好像飘来的字“听一棵树说话”。几个年轻人正拿着特制的“听诊器”,趴在肖楠树干上听,树液流动的声音很奇妙,好像在听心跳。还有一棵巨大的老就树更文艺了,写着“抱抱我,像拥抱母亲一样”。来森林的很多是最普通的老年夫妻,一位大叔很直白:“我不要听,我又不是文青。”大妈更厉害:“你当一下文青又怎样?”薰衣草的开花季节就要到来了,不过现在看上去,这一片山坡上的薰衣草并不成为花的海洋的规模。“寒冷与阳光都不够,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里根本不适合种薰衣草。”
作为外来者,把薰衣草这样一种纯粹外来的花卉引入台湾深山,已是困难重重。薰衣草森林地处台中的丘陵之间,虽然新设是台湾最大的花卉产业基地,本地却没有任何种植薰衣草的基础。林庭妃当年请过非常多的农业专家来指导栽种薰衣草,都失败了。只有一边的山坡上,以盆盆相连的形式,用特殊的适合台湾气候的品种,形成了整面的紫色山墙,即将在1月最冷的天气刚过之际盛放。
这样的努力反而让来者感受到了另一种东西。“因为离城市实在太远,我们这里前几年连电话讯号都没有,很适合谈恋爱。不过我们还是装了一部可以轮盘拨的那种公共投币电话,让客人给家里报个平安。”小木屋通向森林里的路起名“梦想之路”。
然而这森林越走越野。除了必要的“疏林”,顺着狭窄的山径往上走的人不在少数,“那段高处是留给自己的”。已经不需要任何人造的文艺感。若隐若现,能听到山腰旋转木马飞扬出法式的小调,轻软地弥散在山谷里。“这里看得到最美的风景。”公共洗手间面对着一片翠绿的山谷,枫树色彩如画。我以为很多人是羡慕“两个女生”的生活而来,林庭妃却告诉我:“民宿的主人太有故事了。也对。因为早期确实有很多人把民宿主人当成生活的理想,但是我们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带进来。”
“我希望客人能够来这里寻找自己的故事。”从消费者变成体验者,再变成创造者,林庭妃说,这才是民宿让人和环境真正连接的秘诀。民宿设置了各种和附近乡村“邻居”式的互动,到邻居家参观,到鼓手家学打鼓,到做芋圆的婆婆家学做芋圆,种菜、浇花,不是了解当地人,而是变成当地人。“起码在当下,他们完全进入一个新环境,和邻居融合在了一起。”这是她发现的大部分当下旅行者的心思:不仅希望看到新鲜的外界事物,还要找到从来不知道的“自己”。
客人变成了主人,他们提意见,想办法,因此从创业第一天,林庭妃和詹慧君就采取了“伙伴”制的公司体制,早期有很多客人加入了她们,所有从“两人时代”开始进入的人,都成了持股人。对于追随她们价值观的客人,“采用股份制的方法,所有的账目公开透明”。她们管加入者叫“伙伴”,强调大家都有股份和红利的制度。甚至只是来倾诉了几小时隐私的人,就认同了她们的价值观。她开每个人的玩笑,帮老人拍照,鼓动羞涩的男女“社内恋爱”。
在法律上拥有这一大片好山好水,总共10间民宿的平日价格在400元到七八百元人民币一间。“民宿收益只能维持,更多的收入来自餐饮和产品销售。”我们到达时正值午餐时分,十几张坐落在山坡上的餐桌旁,有来住民宿的客人,也有开车来逛的游人。他们并不一定是民宿的住客,却是重要的体验者和消费者。“高消费的人和物没有止境,然而在M型社会里,中间阶层却会不断壮大,年轻人就一定喜欢新的东西吗?”台湾的年轻人利用廉价航空和青年旅馆,愿意花时间和精力跑遍全世界。林庭妃觉得,“每个人旅行,都有一颗想要被喂得满满的心”。
宜兰礁溪:洄游入乡里,“大渔”夫妻的小“日和”
从稻田走出来,正好看到几十只巴掌大的小水鸭们在门前滑游,“应该待得到三四月份”。从西伯利亚等寒冷地带越冬的鸟群,是每年冬季宜兰固定的风景线。游家夫妇在宜兰礁溪经营民宿已经10年多了,在这个温泉旅馆林立、高中低档都有、遍地餐厅的小地方,“大渔日和”非常特别。处于远离礁溪华丽宾馆、星巴克的稻田之间,三栋老“一户建”透天厝连通,结构不变,依然保留家的各种功能,“外表看上去很便宜”是游文志想故意留下的印象。
每户一泉,拥有三个温泉眼的民宿“大渔”,提供的是典型的“一泊二食”。我在来之前无法从各种订房网站上找到这个民宿,唯一的办法是进入官网和打电话。“只有6个房间,我们没有拿来做广告的费用,一旦满足不了互联网式的订房,会让人失望。”老板娘李晓珊对我很抱歉。赶上元旦休假,大渔两个月前就被订完了。我前一晚留宿礁溪乡街道的温泉旅馆,才发现宜兰的礁溪离台北开车只有40分钟的路程。比起很早就走高贵路线的北投温泉区,10年前雪山隧道开通,一下子把山海之间的宜兰礁溪,变成了最受欢迎的台北后花园。
到达礁溪的时候,天色已晚,雨越下越大,冬季台北的雨并未熄灭这里的热闹。拥有海产品和温泉旅馆,来自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地的游人加入了本地人享乐的氛围。礁溪窄窄的街道,拥挤起来。温泉旅馆遍地开花,到处是泡汤、吃火锅的一家老小。餐馆里人均100多块,从霜降牛肉到肥美的蛤蜊、鱼片和虾都能涵盖。这么多高性价比的选择,我很奇怪,偏僻的“大渔”,有什么样的食物和魔力?尤其是我看地图上显示直线距离只有800米,一路走过去已经浑身被雨水和泥泞弄得有点狼狈。
“进门的客人有不少都带着怒气。”胖胖的温和的游文志一点也不意外,“挑剔的客人一旦被满足,他们回来的几率是百分之百的。”游文志就是宜兰礁溪生长的孩子,一开始我还好奇,没有做过餐饮业,也没有学过日料制作的他怎么把鱼切得这么好,纹理细腻,温度适合,吃到嘴里软硬正好,我问了半天,他只是谦虚憨厚地笑笑,“就自己试试,边尝边切”。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台湾大学动物医学专业毕业。
刀法果然了得。“大渔”是唯一一个以美食特色在宜兰享有盛誉的老牌民宿。葡萄虾甘美,有醇厚甜味,生吃浓滑如蜜。“虎头甘”生鱼片上撒了细细的宜兰葱,白色的鲣鱼呈现奶油般质感,现在正是最肥适合生吃的时候,其他季节都会过软。另外有一只花蟹和一只三点蟹,现在是螃蟹季节的末尾,这两种蟹看起来不过巴掌点大,一吃却吓了一跳。花蟹肉质细嫩甜美,三点蟹浓郁厚重。“很简单就是用蒸烤的方式,有点像现在流行的牛排做法,其实宜兰渔民也这么做,先蒸,锁住蟹的水分,再稍微烤一下让它出香气。”台湾地区的螃蟹虽然不比日本的蟹个头巨大,但是肉质却一点也不输。“我们台湾螃蟹好吃,就是个头上吃亏,吃起来麻烦一点。
上午退房的香港和欧洲客人们,纷纷站在我的餐桌前流口水:“今天鱼不一样,好料呀!”与日本专以当地食材美味吸引客人的“一泊二食”相同,食才是重点,住只是奉送。我来到他店里,赶上了早餐的尾声。先给我盛来两块黑黢黢的腐乳,我一吃,居然甜、酒、醇厚的味觉好像芝士一样,没有刺激的咸味,也没有发酵的臭,只有绵绵的香甜,只想让人喝口白粥。“这是我母亲用菠萝酿制的豆腐乳,菠萝是宜兰的特产,用菠萝发酵做豆腐乳,特别有滋味。”海鲜是可以预计的美味,豆腐乳却是意外的惊喜。
“我本科是台大动物医学系,我太太是台大日语系。”游文志和太太李晓珊是相差4年的学长和学妹,但在台大并不相识。“我本科毕业后,到花莲的东华大学读研究生,专业是‘鲸豚’研究,课余也做环境志工,才碰到了来东华读‘环境与休憩’研究生的我太太。”
“能从台大选择到花莲,靠着海的地方来读书,价值观是完全一致的。”两个人结婚后有了第一个宝宝。10年前,游氏夫妻决定回到礁溪,“既然决定了这个方向,那么不妨走得彻底一点”。一开始就在自家的屋里,以一楼的三室一厅作为夫妻民宿创业的起点,“看起来那么便宜的房子,那么我就在最喜欢的吃上下功夫好了”。
念鲸豚专业的几年里,从小熟悉宜兰海产的游文志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学术研究里,我经常要和渔民一起出海,之前的观念是西方式的,是外国人告诉我们的,鲸、海豚要保护,是很珍稀的动物。在船上跑了几年,我的观念变了。我看到了人和大海搏斗的部分,老人与海,不一定是西方环保观点的,可是很人性,很平衡,让我重新梳理了自然观。宜兰在近20年里开展了赏鲸这种旅游项目,至今仍然是渔民们的重要收入,但同时,我们也要尊重渔民和大海的相处方式,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活计。海洋资源只要利用得好,注重保育,是本土非常优秀的文化,而不应该一味地激进环保。”
走过很多地方,“懂吃”的游文志知道,宜兰本地的大溪渔港,一年四季都有黑潮带来的丰饶渔获。他每天下午2点到4点去渔港跟定制渔网的船家购买鱼类。“如果是大网收上来,鱼太多,彼此之间挣扎拥挤,也有些一开始被捕已经死亡,只不过在收网之前一直泡在海里,那样的鱼肉就会变味。”他要求的鱼是延绳钓和定制网这两种成本比较高的,但鱼能够保持自然形态和最高的新鲜度,各方面都达到生鱼片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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