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爱尔兰诗人W.B.叶芝的诗《安格斯漫游歌》多年后，我才得知插画家哈利·克拉克以这首诗为主题创作了一幅画，并因此在竞赛中获得铜牌，从而开启了他的插画生涯。

《安格斯漫游歌》（The Song of Wandering Aengus）又译为《流浪的安古思之歌》，来自叶芝的诗集《风中的芦苇》（1899），后来被谱成曲，有很多歌手演唱过。我最早读的是施蛰存的译文，其中最后一段说：“尽管我已流浪到老，我还要跋涉于山巅水涯，寻觅她的去处。吻她的嘴唇，携她的手，漫步在阳光点点的草丛中，摘取月亮的银苹果和太阳的金苹果，直到时光流尽。”

哈利·克拉克那幅获奖的墨水画就叫《月亮的银苹果和太阳的金苹果》（The silver apples of the moon, The golden apples of the sun），画风受丹麦插图画家凯·尼尔森（Kay Nielsen）的影响。据说安格斯在爱尔兰神话中是一位男爱神，年轻而漂亮。细想一下，哈利·克拉克是爱尔兰人，他选这个主题作画应该是再自然不过了，因为叶芝为保护爱尔兰文化是不遗余力的（从叶芝的代表作《凯尔特的薄暮》中可见一斑）。

哈利·克拉克（Harry Clarke，1889—1931），又译海利·克莱克，出生在爱尔兰的都柏林。他有多方面才能，主要艺术成就在彩绘玻璃设计和书籍插图方面。克拉克用自己的天才营造了一个幽暗、阴森甚至邪恶而迷人世界（图1）。

图1 歌德《浮士德》（1925年）插图《牢狱》

克拉克孩提时代的生活，充满了凯尔特神秘的民间传说和生动的童话故事。对于爱尔兰人来说，魔幻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古老的凯尔特文化和神秘的水土滋养了都柏林人丰富的想象力。然而，在英国的统治下，爱尔兰很快实现了现代化并失去了自己的文化传统。19世纪晚期，爱尔兰文化（也称凯尔特文化）开始复兴，爱尔兰人向往传统文化的再生。这个运动最先在爱尔兰文学界开始，产生了王尔德、叶芝、萧伯纳、乔伊斯等伟大的作家。在这期间，凯尔特神话和民间故事再次在爱尔兰人中流行。克拉克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特的世界观无疑受到了爱尔兰文化的影响。同时，他的艺术也深受世纪末巴黎和维也纳象征主义的影响。

彩绘玻璃创作是影响克拉克插图的第二个因素（图2）。克拉克游走在彩绘玻璃设计和书籍插图两个世界之间，两种艺术形式实质是他内心争斗的象征。

图2 克拉克创作的彩绘玻璃

首先，一方面，彩绘玻璃是为装饰教堂而制作的，要承载宗教的意义，必须遵守宗教戒律，克拉克要用虔诚的态度和理性、技艺来创作，是带着“镣铐在跳舞”，是工作；另一方面，克拉克渴望从宗教束缚中解脱出来，书籍插图创作正好可以发挥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可以酣畅淋漓地宣泄内心的爱欲和悲欢，是工作，也是娱乐。

其次，彩绘玻璃和书籍插图是用不同的材料来创作艺术作品。对克拉克来说，从半透明或透明的玻璃转向不透明的纸张，表面上看是不自然的，但实际上又是自然的。凯尔特文化的复兴，使得彩绘玻璃不仅用来装饰教堂，还大量用于私人和非宗教建筑。在繁重的工作中，同时在工艺美术运动（The Art and Crafts Movement）的影响下，克拉克于1917年找到了合并彩绘玻璃设计和书籍插图的好办法，即把彩绘玻璃的版面尺寸设计成和书的页面尺寸一样大小，两者可以通用。他的书籍插图大部分是黑白的，而彩绘玻璃是彩色且晶莹闪亮的，但两者已经被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克拉克的插图中，我们不仅能发现艺术的纯真和美丽，而且能看到邪恶、怪诞、幽默和性感，有时我们还能看到恶魔和怪兽的面貌。

对克拉克艺术影响的最后一个主要因素是哥特复兴（the gothic revival）。哥特复兴滋长了19世纪人们对哥特建筑、教堂的玫瑰窗户和中世纪手绘稿本的兴趣。这个运动也导致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彩绘玻璃和豪华插图书的复兴（图3）。在电影发明之前，欧洲人的主要娱乐形式是简单的手绘艺术，即通过幻灯片来讲故事，克拉克的彩绘玻璃和插图作品正好可以借幻灯片来很好地表现故事。

图3 《安徒生童话》（1913年）插图《冰雪女王》

哥特复兴也带来了哥特小说创作的兴盛。小说中往往有奇异的场景，如荒凉的花园、湖畔和阴森不祥的古老城堡，恐怖的事件常常在这些地方发生。这个时代的主要著作有玛利亚·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和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

尽管很多艺术家为爱伦·坡的作品画过插图，但克拉克的插图仍被认为是最好的。正当比亚兹莱因画了王尔德《莎乐美》的插图而出名时，克拉克联系了爱伦·坡，为他的《神秘及幻想故事集》配了插图，1919年出版后大受欢迎，销量很好，克拉克因此在伦敦名声大噪，1924年此书再版时还是很受欢迎。虽然当时克拉克彩绘玻璃的业务非常繁忙，但他为爱伦·坡的这本书创作插图达到了痴迷的地步，这些作品也成了克拉克的代表作之一（图4）。《神秘及幻想故事集》有8幅彩图，24幅黑白插图，开本约为28cm×21cm，共有29篇小说，380多页。

图4 爱伦·坡《神秘及幻想故事集》（1919年）书衣

比亚兹莱在克拉克之前也为爱伦·坡的著作画了插图，克拉克受到过比亚兹莱的影响。但可以肯定地说，在体现爱伦·坡的故事精髓、营造神秘和恐怖氛围方面，没人能比克拉克的作品更好；克拉克为人物和故事创造了更为复杂和更有深度的场景。同时，克拉克也受当时在欧洲表演的俄罗斯芭蕾舞剧的影响（法国著名插图画家巴比尔也深受俄罗斯芭蕾舞剧的影响）。他画的人物睁大着眼、摆着姿势，好像是在表演哑剧或在拍摄戏剧。他的这些作品也被认为是“装饰艺术风格”的杰作。

克拉克的绘画风格与爱伦·坡的故事精神相契合，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哥特式想象。我们读爱伦·坡的插图版故事书时，会觉得语句和画面互相呼应，有时甚至在恐惧和颤栗中会感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魔力在游荡。（图5）

图5 爱伦·坡《神秘及幻想故事集》（1919年）插图《丽姬娅》

1925年，乔治.G .哈拉普公司委托克拉克给歌德的《浮士德》配图，要求唯美的风格。当时克拉克正迷恋中世纪的勃吕盖尔、丢勒和博西（Bosch）等画家的作品。经过一番努力和内心的挣扎，克拉克才找到了怪异、邪恶与唯美的最佳结合点，最后被公司接受了。这些插图具有象征性和神秘性，就像是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说的“本我”或荣格说的“阴暗自我”（图6）。

图6 歌德《浮士德》（1925年）插图《女巫的丹房》

当我们欣赏克拉克的艺术时，会发现玻璃和纸张之间、彩色和黑白之间的界限模糊了。虔诚纯洁、意气风发与稀奇古怪、颓废堕落融为一体。克拉克一面为教堂画着基督和天使，一面给爱伦·坡著作画着诡异的插图。或许因为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位天使和一位魔鬼，我们才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克拉克幽暗迷人的魔幻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