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玲
2018-05-14·阅读时长1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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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吴坎坎在中科院心理研究所读研一。汶川地震后,心理所立刻组织了救援小组,5月14日所里第一批心理援助队伍到达成都,吴坎坎的导师也在其中。
6月12日,吴坎坎到达绵竹,开始协助心理专家工作。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记得老师的告诫:多听,多看,少说。
在灾区,他遇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心理支援者,国内开设心理学专业的高校几乎全部派了师生前往灾区,再加上各种社会机构,心理援助成了被公众熟知的名词。但是,大部分支援者并没有长远或者统筹的计划,大家的目的也并不单一,出了很多违反伦理的事情,比如让孩子哭,让大人哭,认为把情绪宣泄出来就好了,但情绪宣泄一次就强化一次。他们把灾民的伤口撕开,却没有能力去愈合它。
这些不规范的做法引起了当地人的反感,当时灾区有个说法:“防火防盗防心理咨询师。”地震后多年,吴坎坎只要一做关于汶川地震的报告或者交流分享,听众里就有人说:当年我也在现场。汶川地震成了全国心理工作者的共同回忆。
事实上,地震第二天日本学者就给中国心理学会写信,告知有些西方的做法不适合东方文化。西方常见的处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做法有认知行为疗法、危机暴露疗法、眼动脱敏再处理法(EMDR)等等,其中暴露疗法不适合东方人。中科院心理所刘正奎研究员说:“在东方文化里,把情绪全部倾诉出来会让倾诉者非常后悔,觉得自己失态,那个人不应该是我,他会越想越内疚,反而增加了心理负担。”
一开始,吴坎坎以了解情况为主,并提供专业的陪伴,或者给孩子们组织活动、上课。后来,如何开展工作多半要靠自己摸索,最难的是如何与援助对象建立互相信任的关系。
在汉旺东方汽轮机厂进行心理救援时,他当了一段时间的搬运工。东汽受灾严重,厂里为保证安全,灾后把整个家属区进行封锁,定时定点安排一些居民把家里的东西搬到临时居住的板房。为了接近他们,吴坎坎常帮他们搬家,每天累得腰酸背疼,但在很短的时间内和大家混熟了。一般谈话从生活开始,比如今天天气特别热啊,你从哪里来的之类,很快就能聊起来。如果直接说教,或直接问灾民家里有没有人伤亡是很忌讳的,会引起对方的痛苦。即便有时已经聊起来了,问到家里还有什么人的时候,对方可能一下变沉默了。
那些状态好一些的人会告诉他哪些人不太好,需要重点关注。后来他们又招募了东汽子弟做志愿者,这样更容易接触东汽职工,也更容易组织活动。
而孩子们由于年龄小,没有办法跟他们深入谈话,所以会组织一些活动,包括绘画、游戏、团队活动,让他们参与进来,获得一些支持,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由于没有经验,他们也会犯一些错误。比如灾区志愿者离开灾区时,孩子们依依不舍、抱头痛哭的场面非常感人,但是在专业人员看来,这种情况是不恰当的。如果志愿者、心理咨询师等人与孩子太过亲密、界限不清,他们就会特别喜欢黏着你,认为你能替代失去的亲人的角色和情感。但实际上,志愿者和心理咨询师服务时间再长,也终究是要走的,离开会给孩子造成二次创伤。吴坎坎的团队最开始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意识到之后就马上改正了。后来在2014年鲁甸地震灾区,志愿者们与孩子们保持了一定界限,事先告诉孩子们开学时他们就会离开。
“在干预过程中,要尽量把感情转移到孩子的同伴和老师身上,而不是我们。”吴坎坎参与过2013年雅安地震后的心理健康课,团体活动的分享环节两个孩子不说话,其他同学走过身边看他的眼神也不大一样,整个活动的气氛变得压抑。吴坎坎当时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家长遇难了,但是明显感到他们不太对劲。
轮到其中一个孩子分享的时候,心理工作者给了他一些时间,同学开始鼓励他,有个同学走过去拥抱了他一下。他立刻哭了,哭完之后愿意说出自己经历了什么。“我们的存在就是引导他们,让全班同学一起去支持这两个孩子,全班孩子都是支持他们的资源。如果不通过这样的团体辅导,班里的老师和同学们可能还会继续回避这个事情,孩子会越来越孤僻。”吴坎坎说。
“心理支援只是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对一个人最重要的帮助是他的社会支持系统。”他有个观点,中国最大的心理援助工作者其实是国家主席和总理,只要他们一去,全民都受影响。
救援过程中,心理工作者的心情也会受到影响。在位于德阳市人民医院的工作站工作一年多以后,吴坎坎返回北京写毕业论文,但是很久都没有动笔。他的创伤反应已经泛化了,不光是回避回忆所有的案例、场景和数据,情绪也有些麻木,记忆力变差,注意力不集中,拖延到答辩前两个月才开始熬夜写论文,论文题目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与心理神经免疫学机制》。
“每个到了灾区的人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理创伤,看他自己有没有能力调整。” 中科院心理所刘正奎研究员说。他遇到一个护士,救援时她背后有一个小女孩埋在地下,小手伸在外面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她牵着女孩的手,不停安慰她:“等一等,姐姐一定会救你。”但是根本无法救援,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弱,傍晚离开了人间。护士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闭眼女孩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萦绕,无法消退。
“这些人都需要我们在现场紧急处理,做一些危机干预工作,防止出现过激行为。”刘正奎说。
每年的春节、中秋节、清明,遇难者会特别难过,尤其是地震后的第一个新年。2009年春节,刘正奎带了20多个志愿者驻扎在北川县城的社区里。他们年前举办了一些活动,去各家走访,问寒问暖,告诉大家有问题可以找他们聊聊,并且锁定需要重点干预的人群。
年三十晚上,志愿者在社区巡逻,发现了两起自杀事件。有个男人家里只剩他一个,独自一人在板房里喝酒,喝着喝着就把酒往身上倒,然后点火自焚。巡逻小组及时发现了他,送医院抢救,但还是烧伤了。
刘正奎说,受灾者的心理分期大致可以分为:休克期、愤怒期、讨价还价期和接受期。根据研究,自然灾害中90%的亲历者一个月之后心理水平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平,10%可能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这个数据在地震重灾区会更高。地震10年后,虽然大部分人都从中走了出来,还是有少部分人依然生活在地震的阴影之下。
吴坎坎觉得灾后心理援助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比如他在昆明火车站暴恐事件之后去做心理援助,受害者聊到那些被捅了几刀的情景让他害怕刀。之后的几个月,但凡看到锋利的东西,他都开始回避,这种回避持续了几个月。
灾难救援工作久了之后,对于一些心理创伤的问题他感到有些麻木,就像医生看待生死一样。在灾区工作,经常遇到次生灾害。在彝良灾区工作的时候,路上石头纷纷掉落车顶。“我自己肯定是有心理准备的。有了小孩之后我会做自己的心理工作,假设哪一天我出了个什么意外……”他说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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