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江涛
2021-01-29·阅读时长2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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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摄影/黄宇
食鹅的雅俗之辩
广东人喜欢吃鹅。一项未经核实的数据显示,全国年产7亿多只鹅,广东一省便要吃掉1.7亿多只。广东话中的“斩料”,特指到烧腊店选购熟食。而在遍布广州大街小巷的烧腊店中,烧鹅是“斩料”当之无愧的首选。在广州生活20多年的食评家闫涛,便给我讲自己刚到广州,在一家烧腊店排队时,曾遇到一位老食客语带不屑地回怼老板的询问:“吃什么烧鸭,肯定是烧鹅好吃喽!”
烤鸭好吃,还是烧鹅好吃,这是北京人和广州人同桌吃饭常会争论的话题。抛开主观的口味之争,美食家沈宏非发现,与烤鸭的“文化”相比,烧鹅粗鄙得多,与北京烤鸭店里颇具仪式感的切鸭相比,广东烧腊店伙计的“斩”鹅,一个是京剧的武打,一个是太平天国揭竿的粤匪。
上好皮水的鹅,要经过足够时间的晾干,这一步对烧鹅表皮酥脆口感的形成非常重要(摄于鹅公村餐厅后厨)
作为一个北方人,我吃鹅的次数非常有限。而且在我顽固的想象中,与鸡鸭相比,鹅素来就有一种雅致的文化属性。抛开小时候熟诵的“鹅鹅鹅”,王羲之以字换鹅的故事也早已深入人心。翻开袁枚的《随园食单》,其中记录的“云林鹅”的做法,也因为与“元四家”之一的倪云林扯上关系,而变得雅致起来。如此雅致的鹅,为何到饭桌上,却难与烤鸭相比,变得粗鄙起来了呢?
一个被普遍接受的观点是,广式脆皮烧鹅的技法借鉴自金陵烧鸭。此前,不管是袁枚记录的云林鹅,还是顺德流传的彭公鹅,都以焖制为主。在顺德,资深媒体人李炯聪谈到自己的理解:“广东地处岭南,气候湿热,当地人观念里觉得鹅有热毒,焖鹅吃多了容易上火。烧鹅改变了那种皮厚脂肥的油腻。”顺德人廖锡祥,中山大学法文系毕业后,“文革”中被分配回当地做中学语文老师,自觉学非所用的他,自上世纪80年代利用业余时间,开始研究当地美食。他发现鹅肉入馔,有过曲折的变化。早在明代,鹅便被作为宴席大菜,祝枝山在《野记》中便记载“御膳日用三羊、八鹅”。后来鹅的地位有所下降,缘于其在禽类中体量最大,宴席之上又讲求整只上席,民间厨师不易处理。反而是在食风粗犷的乡村,仍保留着以鹅待客的遗风。
概而言之,在脆皮烧鹅流行之前,珠三角流域的广府虽然河网密布,适合养鹅,却并不流行吃鹅。只是,一项美食技法的历史原本难以追溯,广式烧鹅又源起何时呢?在《中国粤菜故事》一书的记录中,这一历史性的蜕变发生在宋末元初。1279年,当南宋最后一位皇帝赵昺在广东新会崖门投海而亡后,他身边的御厨就地隐居,并将南京惯用的高邮麻鸭改为广东黑鬃鹅,用钩环取代铁叉,以挂炉取代人工摇动。抹去南京印记,金陵烧鹅摇身变为广东烧鹅。烧鹅走出新会,真正流行,还要等到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关闭沿海城市贸易港口,只保留广州“一口通商”。作为全国唯一合法的进出口贸易区,广州十三行成为财富与美食的集散地。新会的烧鹅技师纷纷前往广州谋生,柴火在外的挂炉,革新为炭火在内的新式挂炉。自此,脆皮烧鹅作为广式烧腊的灵魂,既可作宴席大菜,更成为随处可食的快餐美食。
黄连大头华烧鹅对档口的每个细节都很讲究,斩鹅的砧板从不沾水。开市前,会点燃浇在上面的高度曲酒,同时用刀刮出砧板析出的渣滓,以保持清洁
当脆皮烧鹅在珠三角流域大行其道之时,在潮汕地区,卤鹅则以当地特有的体形巨大的狮头鹅品种,撑起广东人吃鹅的另外一极。如果说在广府,烧鹅是伴随着随时可见的烧腊档口,征服当地人的味蕾,那么在汕头,卤鹅则是遍布街巷的卤味店与打冷食摊的招牌。“打冷”之于潮汕人,正如“斩料”之于广府人。我曾请教美食家、潮菜研究会会长张新民,“打冷”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打冷,在潮汕一般叫夜粥或夜糜,是过去更多出于保鲜需求,事先预制的低温菜肴,主要包括卤鹅在内的肉类与海鲜两大类。打冷,是香港回传汕头的外来词,张新民曾问过蔡澜等香港美食家,发现他们也说不清。有一种说法,这一词汇与香港黑社会有关,后逐渐演变为到潮州夜宵摊档集合的流行语。
我后来发现,烧鹅和烤鸭相比,所以显得更为乡野,固然有技法上的传承演变,更重要的,可能还在于鹅与当地民间风俗的密切关系。
历史上,岭南的开发和江南相似,得益于中原氏族的数次南迁。李炯聪告诉我,翻开顺德许多村子的村史,都会发现它们建于南宋或明清。祠堂是连接家族血脉的重要空间,在家族祭祀等集体活动中,烧猪、烧鹅、烧鸡,都是不可缺少的供品。据统计,仅顺德一地,便有700多座祠堂。有“岭南周庄”之称的逢简村,至今仍保留着规模宏大的刘氏大宗祠、宋参政李公祠等众多祠堂。漫步在水乡的祠堂与古桥之间,随处找一个小摊坐下,便会有令人惊喜的美食发现。
而在潮汕,卤鹅的流行,与民间斗鹅风气不无关系。明末广东才子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便有记录:“潮人有斗鹅之戏。鹅,力鹅也,重三四十斤,斗时以咬眼为上,咬舌次之。”张新民解释,重三四十斤的大鹅毫无疑问正是狮头鹅。上世纪50年代,汕头澄海区的民间艺人,在潮汕民间曲调基础上,创立表现乡野之间狮头鹅形态的双咬鹅舞。几天后,在澄海区前美村的著名侨商陈慈黉故居,我们还见到人可以钻进去表演双咬鹅舞的狮头鹅道具,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除了重要节日的祭祖活动,在汕头民间信仰中,无论是祭拜各路神仙的“拜老爷”,还是每年中元节祭拜游魂野鬼,都离不开卤鹅。
或许正因如此,对今天的广东人来说,虽然不管烧鹅还是卤鹅都已是随处可见的美食。但吃鹅肉时,总能勾起一种乡土的记忆。还记得来顺德采访前,一位在顺德长大广州工作的朋友便告诉我,在她的记忆中,每年清明节,家人都会以烤乳猪和烧鹅来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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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主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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