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一位观众正在端祥卡拉瓦乔的名作《美杜莎》

迷恋头颅

古希腊人迷恋头颅。从视觉制品上来说，古代雅典的赫尔迈雕像（herma）是个明证。这种雕像类型，是把男性精英头部的写实雕像放置在一个完全几何切割的长立方石柱上，石柱中下部有夸张写实的男性生殖器。表现了希腊古典民主制度中，只有男性才是公民，而男性的主要公民力，就体现在头脑和生殖的力量中。公元前415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关键一役，西西里海战出征前夜，雅典城中五六百个赫尔迈塑像全被斩首或切掉生殖器。这个迷案在修昔底德以及其他作者的记录中都有证实。赫尔迈被斩首之后，雅典在西西里海战中失败，继而被斯巴达人彻底打败，古代雅典民主制度也自此衰亡。

除了在夜色里滚满雅典城的几百个男人头之外，古希腊雕塑中更著名的是一个女性的头颅：美杜莎。因为蛇发女妖美杜莎具备让凝视她双眼的人立刻石化的力量，美杜莎的头颅一旦被制成雕塑，就执行着两种功能：一种是英雄战功的证据，是砍下这颗头颅的英雄帕尔修斯的勇武证明；另一种则是用她的目光来驱逐邪灵，所以很多建筑上都会使用这颗头颅来做装饰。这两种功能如此纠结和缺一不可，以至于伊斯坦布尔的水宫里，会发现拜占庭皇帝雕刻了庞大如小屋的美杜莎头颅，而又因为惧怕她的凝视而把这颗头故意颠倒侧放。恶灵之头反而有驱魔之力，美杜莎及其形象制品的功能，都成为后世恶灵头颅的母型。

拜占庭承袭了古希腊这个迷恋头颅的传统。最早的一个基督头像，就来自拜占庭。944年，拜占庭在经历偶像破坏之后，愈发激起了基督教要恢复偶像力量，强调基督的真实。但怎么才能从世间找到真实的基督形象的根据呢？这个头像帮了大忙。据说是一个虔诚的土耳其皇帝阿波卡（Abgar）和耶稣基督通信，基督因为远道不能来土耳其给他治病，就通过徒弟发了一张非人力织成的纺织品，上面有基督的头像面容。这张布被带到拜占庭后，基督头像的故事才浮出水面，成为标准，后来又曾经被圣路易带到巴黎的圣心教堂。13世纪早期，罗马又出现另一张布，据说是维罗妮卡（Saint Veronica）在基督背十字架的苦路上用来替他擦拭汗水。基督的汗和血留在布上，形成他的头像，被称为基督真相（Vera Icon）。从此这个头像反复被各种基督教艺术展现，满足了信徒要跟耶稣基督面对面的精神需求。但基督真相毕竟跟信仰和神性紧密相连，这个题材并没有在世俗艺术中流行。

阿特米西亚·真蒂莱斯基：《茱蒂丝斩首荷罗孚尼斯》，1620~1621，布面油画，162.5×199厘米，乌菲兹美术馆藏，佛罗伦萨

更加真实地跟砍头历史结合起来的故事，都出现在旧约里。首要的砍头故事是大卫王砍掉了巨人歌利亚的头。年轻纯正的牧羊少年大卫，和经验老到的邪恶巨人形成鲜明对比。大卫之青春是艺术家们难舍的题材，譬如米开朗琪罗描画他的健美机敏，多纳泰罗则把他展现为中性妩媚的姿态。巨人之巨头，亦是艺术家们十分青睐的对象，许多艺术家都曾经在画里让自己的头成为那颗被砍下来的头。卡拉瓦乔是他们中的开路人，他用自己的爱人（一说是他年轻时的自我）当成大卫的模特，而把自己画成那颗丑陋的歌利亚巨头。当艺术家尝试把自己的面容，放置在一颗脱离了身体、已经死亡的恶人头颅之上时，体验是复杂的：一方面，需要将这颗头客体化，需要细致入微地用线条和色彩体现死亡带给生理部分的各类反应；另一方面，还需要将自己的个体性客体化，面对自己/这个人的死亡可能，面对自己/这个人的恶的可能，尽量亦生亦死，同时凝视体内和体外的深渊。只要还决定这样画，就无法扭过头去。

而爱德华·蒙克（Edward Munch），则更愿意把自己的头画成圣约翰。这个故事来自旧约第二个重要的砍头题材，则是发生在萨乐美和圣约翰之间的。萨乐美在继父希律王的盛宴上起舞，希律王从未见过如此美的人和舞蹈，承诺她可以任意许愿。萨乐美的母亲嫉恨约翰，因为他曾经反对她和希律王的婚姻，所以她怂恿萨乐美，向希律王索要圣约翰的头颅。圣约翰被斩首之后，头颅被放在一个盘子里带进宴会。这个故事里所包含的色情、阴谋和暴力的色彩，指示了形象制品的两个方向。首先，圣约翰的头颅，成为宗教信仰的绝对表达。在乡村的宗教仪式中，人们扛着放在盘子里的圣约翰之头游行。而王公贵族之间，则互相赠送做工精美的盛着圣约翰之头的礼物，包括石膏、陶瓷和象牙制品，被作为盛宴的装饰。自17世纪开始，一位公主打开礼物包装，可能发现这颗头，所以“送你一颗头”成为一时之尚。特别在送给女性的时候，它的宗教意义被一种暗示性的色情表达冲淡，这颗头似乎在对打开它包装的这双纤手的主人说：“你就是萨乐美，你就是那个致命的美人。”而后的艺术家，以古斯塔夫·莫罗（Gustave Moreau）为代表，除了表现那金光闪闪的圣人头之外，也毫不犹豫地表现艳光四射的美人身。致命女人（femme fatale）题材的母型，就是舞掉了圣约翰头的萨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