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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未完成时

作者:蒲实

2020-06-10·阅读时长2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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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东边画廊前接吻的恋人


摄影/黄宇

亡者

柏林,呼唤一遍它的名字,我的视线便随记忆的轨迹被牵引至西南郊达勒姆村(Dahlemdorf)附近一个叫什拉赫滕湖(Schlachtensee)的地方。踩着街沿上轻微硌脚的碎石小径走,路侧是一幢幢掩映在院墙树影中的别墅花园。这些石头砖瓦别墅大多建于1890年左右,已有130年的历史。从雕花铁门望入,越过并非深不可测的草坪,时常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房子紧闭着一扇扇门,沉默不语。我极少遇上开门或关门的时刻,很少看到人影。有时不禁怀疑,这些从历史中幸存下来的老房子里,如今是否还住着人,又住着谁,会不会实际空无一人。

就在这片中上层阶级的别墅街区里,藏着一个包豪斯风格的朴素学生宿舍。记忆触发这个标符,浮现出一间只有一张床、一只双开门衣柜、一张书桌和一个简易书架的宿舍小房间。我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杨树叶发呆。这里静得连耳膜都能感受到空气压力的明显变化,只有时而从外面两车道上呼啸而过的救护车鸣笛声,能划破笼罩于此的绝对寂静。每天有许多时间独处,这是一个会教人品尝孤独滋味的地方。

已是13年前的情景了。这个学生宿舍有一条蜿蜒幽静的小道,通向什拉赫滕湖。同样也是碎石路,沿路的风景不再有历史老房子戒备森严的神秘,家家户户朝小街开放的小花园里,插着彩色纸风车,点缀着活泼的小动物雕塑。小街很多以德国人的名字命名,我认得出的人是哲学家叔本华。穿过一个铁路桥洞,过一条马路,就是什拉赫滕湖。湖非常大,我从未能绕湖走完一周,也未曾亲眼见到过森林深处的公共浴场遗址。柏林人喜欢沿湖在茂盛的芦苇丛与树林间散步、跑步、遛狗。到了周末,连修道院的修女也会穿着她们黑色的修女服,带着一篮子的食物,来这里野餐。湖边的露天啤酒屋在春天和夏天很热闹,傍晚太阳快落山时,人们沐浴在晚霞中喝啤酒,吃一点儿三明治和烤肠,日子平静惬意。

从什拉赫滕湖往波茨坦方向继续走,有一个同样宁静优美的湖,叫万湖(Wansee)。这里是更隐蔽私密的豪华别墅区,湖面上停着许多私人游艇。周末,有时我会乘地铁到万湖站下车,沿湖走一走,在地铁站边的咖啡厅坐一会儿。


柏林某火车站外桥上拥抱的恋人


柏林郊区的日子远离尘嚣,时间缓慢静谧地流淌,如世外桃源。直到有一天,随着词汇量扩大,我与什拉赫滕湖和万湖这两个词语的德语意义相遇了:Schlachten的意思原来是“屠杀”,而万湖就是纳粹德国对屠杀犹太人作出“最终决议”的万湖会议召开的地方。一段血腥残暴的历史通过这两个德语地名的字面含义浮现出来,隐匿的过去就这样在看似完全无辜的当下显露了自身。我问德国人,“屠杀湖”的名字是有意指向某一段历史吗?得到的答复是:这个名字远远早于纳粹德国存在,它并不暗示现实中发生过屠杀。那么为什么人们还在万湖中游泳和驾驶游艇呢?“因为万湖是个湖。”然而,无论如何,这个美丽宁静的地方对我来说,已变得幽灵聚集;经由神秘命定似的地名,死者穿越进我的生活里。

实际上,柏林已成为一座死者与生者同在的城市。遍地的纪念性装置,会让历史在许多时空与当下的人迎头相撞。在犹太人博物馆,玻璃展示柜里陈列着被谋杀的犹太人的日用物品和信件,陈列着已逝拉比的犹太教律法书卷轴,上帝审判的声音在这里回响。在斯特勒斯曼街(Stresemann)、威尔海姆街(Wilhelm)与安哈尔特街(Anhalter)这些街道之间的“暴政地形”,指涉着纳粹德国时期“盖世太保”和帝国中央保安局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和本质,即使在“二战”中被炸毁,20世纪70年代仍然在仅存的地基之上被整理成空间结构的纯粹形式。在6月17日大街附近的苏军攻占柏林纪念公园里,苏联雄伟肃穆的巨型英雄雕塑,如压在德国历史上的咒符。只是,正义的胜利常常有其背面和阴影:当苏联军队进入柏林进行巷战时,纳粹士兵有很多年龄不超过16岁的青少年,却只有年幼的孩子幸免于苏联人的复仇;还有许多女人被轮奸。德国人是否有资格指责苏联人当时的滥情和暴戾?作为肇事者、战争发动者和行刑者的儿子,德国人是否被允许书写受害者的被侵害?诗能否作为消逝在罅隙中的事物的证词?石板道(Spandau)和哈根雪市场(Hackscher Markt)街沿上嵌入地面的金属铭牌纪念装置刻着曾在这里居住过的犹太人的名字;库当大街(Ku’damm)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尖顶保持着“二战”时被轰炸损毁的模样;柏林墙的残垣把德国分裂为东西两半的历史经脉持久地裸露在当下……柏林本身就是一座历史博物馆,随处召唤场所记忆。


在柏林公交车上弹唱的街头艺人


只不过,除了作家、历史学家、政治家和艺术家,很少有人会愿意把沉重的历史时时安置和嵌入日常生活中。柏林更是关于现在与当下的。记忆中的柏林,是夏天街头流动的红色小草莓屋;是地铁站地下通道里面包小店和土耳其肉夹馍的香气;是华沙大街夜里游走着的狂欢青年和第二天清晨地上被摔碎的啤酒瓶;是格鲁皮乌斯大街上那些格鲁皮乌斯式建筑里开派对到深夜的人,他们从一个派对赶到下一个派对,一个晚上要赶好几场,直至天明。柏林也是满是涂鸦的塔赫勒斯(Tachles)艺术家之屋里靠艺术小作坊和纪念品小店维持生活的穷艺术家;是哈根雪广场附近周末下午暂时用作舞厅的餐厅里,跳着怀旧交谊舞的中年人,他们不少来自越南和东欧,是默默怀揣乡愁的移民。柏林也是达勒姆博物馆里观看藏传佛教展览的拥挤人群,衣着考究的中老年人装腔作势地模仿着那些佛教造像的手势,解读着手语的宗教含义;在这座城市里,最时髦的休闲运动是印度瑜伽,印度哲学大师克里希娜穆提在这里很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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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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