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传奇共劫波

记陈梦家与王世襄

文 | 方继孝

（《读书》2018年1期新刊）

王世襄，字畅安，出生于一九一四年五月。他比陈梦家小三岁。虽然他们的年龄相仿，但经历不同。陈梦家出生于一个基督徒家庭，王世襄生在官宦之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一九三四年，王世襄高中毕业后进入燕京大学就读，此时，已是闻名遐迩的新月派诗人的陈梦家也来到燕京大学，攻读容庚教授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两年后，王世襄仍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本科，陈梦家则研究生毕业留校当了教师。同年，陈梦家和赵萝蕤结婚，住的房子是王世襄家在燕京大学附近的园子。从此，王世襄与陈梦家成为终生好友。

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战爆发后，陈梦家与赵萝蕤南下，辗赴长沙，继而随清华大学赴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此时，王世襄仍在北平燕京大学读书。一九三八年，王世襄获燕京大学学士学位，一九四一年获硕士学位。一九四三年，王世襄听从父亲的建议赴重庆，后被梁思成主持的李庄营造学社接纳 ，做助理研究员。一九四四年秋，陈梦家夫妇离开昆明赴美。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成立，同年十月，王世襄经马衡和梁思成推荐，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驻平津区办事处助理代表，清理追还抗战时期被敌伪劫夺之文物。一九四七年三月，王世襄任北京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

一九四七年秋，陈梦家归国，担任清华大学教授。他住在清华园的胜因院，每逢休息日进城逛旧书肆、古董店，会朋友。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马衡是陈梦家的浙江同乡前辈，在燕大读书时，陈梦家与马先生时有走动。此次归国后，陈梦家即赴故宫博物院拜访马衡先生。正是这次的故宫访问，陈梦家见到了十年未曾晤面的王世襄，自此再续前缘，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此时陈梦家已开始搜集明式家具，有时进城去鲁班馆等地看家具，他会叫王世襄同往。起初，王世襄对明式家具并没有兴趣，但他聪颖好学，跟随陈梦家逛了几次鲁班馆、龙顺成等木器行， 竟对明式家具产生了兴趣，偶尔也会买一两件做工精细的小物件。

一九四八年春，清华大学筹建了文物陈列室，陈梦家是负责人。因校长梅贻琦鼎力支持，并拨经费，陈梦家与潘光旦、吴泽霖等常进城出入琉璃厂等古旧书店和古董店，为学校的文物陈列室寻觅有极高价值的古籍、古物。在进城购物时，陈梦家总会顺便到鲁班馆和北大地等地看明式家具，如有看上的家具，会定下来让店里送到清华园的家里。有的小件物品来不及或不方便带回清华园的，会暂存王世襄处。有的需要修理，送到小器作后，没时间去催问，也会委托王世襄帮忙照看。王世襄身体好，精力充沛，而且在陈梦家的指导下，已经对明式家具有了一定的了解和兴趣，有时还专门到小器作看师傅整修家具，因此每次接到陈梦家的委托，都乐意去办，并不觉得是个负担。

一九四八年六月，王世襄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赴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出国前，王世襄特地找到陈梦家，请他介绍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经验，希望他介绍一些在美国的朋友。陈梦家慨然答应，他向王世襄提供了美国和加拿大有关汉学家、知名藏家和博物馆的一些专家、学者的地址和电话，并请他带给彼时仍在美国的赵萝蕤一些送给美国朋友的物品和信件。

一年后，王世襄回到故宫博物院任陈列部主任。关于王世襄回国前后的情形，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在日记中有记述 :

八月十六日（星二）。晴。

······王世襄自美归国，夜间来谈。

八月十七日(星三)。晴。

王世襄来院报到。

陈梦家夫妇得到王世襄回国的消息，特意邀请王世襄夫妇到家里做客。这次造访，王世襄见到了陈梦家搜集到的美轮美奂的明代黄花梨家具。从此，王世襄开始关注明代黄花梨家具。王世襄住在城里，比陈梦家更方便串大宅门，逛古旧家具店，在后来的日子里，许多精美的明式家具，多是他先发现的，有的价格便宜，承受得起的，他就买下了。有的卖家索价甚昂，他无力购买，会通知陈梦家来谈。那时，陈梦家夫妇的收入可观，经济实力要比王世襄强许多，因此有的精美的明式家具，尽管王世襄非常喜欢，但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被运到清华园了。

一九五〇年春以后，陈梦家遭人嫉恨和排挤，愤而辞去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的职务后，进城购物的机会少了。七月下旬，陈梦家参加了雁北文物勘察团。八月，王世襄奉院令赴新乡，接收出土文物，把文物安全运回了北京。由于陈梦家和王世襄都极为忙碌，他们也难得碰面。

在后来的几次政治运动中，他们都蒙受了不白之冤。陈梦家被审查的原因是被人检举他在负责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时，在为学校购买“大织造——乾隆缂丝巨幅佛像”时，有“贪污”的行为。而王世襄则被诬为“盗窃文物”，遭到审查，并被关押十个月，后虽无罪释放，但却被单位开除。他在《文章信口雌黄易 思想交心坦白难》一文中写道 ：

......我在日寇投降后，为国家收回重要文物一两千件之多，由故宫博物院派员接收保管。这件事竟然使我在运动中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只凭怀疑、猜测，就在东岳庙集中学习时，对我组织围攻，日以继夜，疲劳轰炸。我既无问题, 叫我如何坦白。此后又把我关入公安局看守所，虽手铐脚镣锒铛在身，却不像东岳庙那样只是粗暴地恐吓，而开始提审询问，进行调查。经过十个月，查明确实没问题，才把我释放。

......释放之后，我自以为既然“三反”没有问题，应有追回文物之功，故宫博物院理当恢复我的工作。不料竟收到文物局和故宫博物院来函，告知我已经被除名，令去劳动局登记,自谋出路。

在“待业”期间，王世襄有了大量的时间去逛晓市、冷摊和古董店、 旧家具店寻觅他喜欢的明清家具和漆器等物。陈梦家自调入考古所后，更加方便与他熟悉的古董商贩接触，去古董店、旧家具店、冷摊、晓市的机会更多了，有时他和王世襄会在这些地方相遇，或事先约好同行。 陈梦家调入城里后，暂住单位，他买回的家具、书籍、古玩堆放在宿舍里，很不方便。不久，王世襄为陈梦家租下了舅舅在钱粮胡同的房子。自此，王世襄常去钱粮胡同找陈梦家，或欣赏家具、古董，或探讨学术，或闲谈。一九五三年过后，王世襄到中国音乐研究所工作，终于结束了“社会闲杂人员”的身份。

从一九四七年冬，陈梦家涉足明式家具的收藏以来，他的收入中有很大一部分用于购买明代家具。到一九五四年，他所搜集购置的数十件以黄花梨木为主的明代家具传世佳品，无论在种类、材质、数量上，在当时京沪二地，乃至全国私人藏家，无有超越者。此时的陈梦家，购买明代家具的目的，已由单纯的为了使用而购买，提升到为欣赏、研究而购藏了。在京城经营古旧家具的商贩和从事古旧家具修整的工匠，以及搜集明代家具的同好的眼中，陈梦家在收藏的质和量方面是一流的，在鉴赏方面是公认的明式家具专家。一九五四年十一月，故宫博物院审查故宫的文物与非文物，曾聘请陈梦家作为专家召集人。

王世襄到了中国音乐研究所，开始了他热衷的明清家具、漆器、鸽哨、竹刻、葫芦等“冷门”研究。单从明清家具的收藏方面，王世襄显然不敌陈梦家，但是陈梦家因研究的方向是古文字和青铜器方面，对明清家具的研究并没有投入太多的精力，而且在搜集古家具时，着力于黄花梨或紫檀木材料制成的明式家具。这一点，王世襄与陈梦家不同，在搜集古家具时，王世襄则更加宽泛，不把材质和明式作为绝对选项，而是更着眼于木器家具的稀缺性和研究价值。在明清家具的研究方面，可以说是从他着手购买明清家具时就已经开始了。

一九五七年，厄运再次降临在他们的头上，陈梦家和王世襄都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六年后,他们的右派帽子才被摘除。其间陈梦家完成了考古所交给的编纂《武威汉简》《殷周铜器铭文集成》等大量学术成果。王世襄则利用一切时间探究几乎无人问津的“偏门”学问，完成了《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著作。

“文革”中，陈梦家终于经受不住无端的凌辱选择了自杀，第一次吞安眠药，因药量不足失败，第二次改为自缢，他终于离开了已厌倦了的人世，也抛弃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明代家具和书籍、书画、古玩。

王世襄苦思冥想，最终他决定采取“自我革命”，主动请求国家文物局抄他的家。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古玩、字画、图书、家具等大批财物都被抄走，人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劳动。一九七三年夏，王世襄随干校返京，用业余时间潜心于木器、漆器、竹刻、杂项等古器物。王世襄每日笔耕不辍，把数十年来积累的资料写成专著，一共出版了中外文本三十多种。其中《明式家具研究》和《明式家具珍赏》两书,已被公认为经典著作。朱家溍在《明式家具研究》序言中说，这两书“首先脱稿的是用了二三十年才写成的近三十多万字、有七百多幅图的《明式家具研究》，而《明式家具珍赏》则是应香港三联书店之请，从前一稿中摘录出部分内容，把可以拍到彩色照片的实物收入图版编著成册的”。

据王世襄说，《明式家具珍赏》图录中有三十八幅是承蒙赵萝蕤允许用陈梦家旧藏拍成的。那个时候，陈梦家所藏的明式家具分放在钱粮胡同陈宅和美术馆后街二十二号赵宅。那时的赵宅，是一所典型的明清时期的北京四合院，宽大的院子，院门朝南，门楼和照壁都很气派。据说这也是陈梦家用稿费购置的。由于承受不住运动的干扰，赵萝蕤患上精神疾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陈梦家离世后，她离开了陈梦家用《殷墟卜辞综述》的稿费购置的钱粮胡同陈宅。

王世襄后来说起长达数月拍摄陈梦家旧藏明代家具的过程时感慨不已。一是当他赴赵宅拜访赵萝蕤并提出要拍摄陈梦家所藏明代家具时，得到了赵萝蕤的全力支持。二是他在陈梦家在世时，虽然曾来过陈宅，看过陈梦家所藏，但此次在赵宅和钱粮胡同陈宅仔细挑选家具时，对其收藏数量众多、品类齐全依然惊叹不已。最终选定收录到书中的，都是品相上乘、精美绝伦的明式家具极品。其中一把元代黄花梨圆后背交椅，是迄今尚存的最早一把交椅。另一件明代黄花梨马纹透雕靠背椅，陈梦家生前认为堪称天下雕工第一，当是皇帝宝座。

王世襄声名因《明式家具珍赏》和《明式家具研究》而享誉海内外。 国内外的报刊称“王世襄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明式家具研究专家”。盛名之下，王世襄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同好陈梦家。一九九一年，王世襄先生写了《怀念梦家》一文，发表在香港《明报月刊》上。王世襄在文中谈到对陈梦家的认识时，有一段生动的描述 ：“一位早已成名的新诗人，一头又扎进了甲骨堆，从最现代的语言转到最老的文字，真是够‘绝’的。”文中满怀深情地说 ：“三十多年前梦家给我看所藏的漆器、版画、竹刻时对我说：‘现在我致力于专业研究，待年老时再做些专业以外有兴趣的工作。’......不过我相信他最钟情的还是明式家具。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难，活到今天，我相信早已写成明代家具的皇皇巨著。这个题目轮不到我去写，就是想写也不敢写了。”这是王世襄对陈梦家在明代家具鉴赏方面造诣的高度评价和肯定，也见证了他们的交谊之深。

陈梦家旧藏的明清家具几经周折，现在分藏于上海博物馆与浙江湖州博物馆，有了最好的归宿。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王世襄先生以九十五岁高龄离世。有文章说 ：“随着王世襄先生的辞世，他的研究及学问，即将成为绝学。”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