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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的小院子

作者:捞月亮的猫

2019-05-08·阅读时长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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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小区有些年头了,2000年的楼盘,那时还不时行带入户花园的大户型,都是一色的小窗户,小阳台,小房间,一色的局促与捉襟见肘。


      我住的小区有些年头了,2000年的楼盘,那时还不时行带入户花园的大户型,都是一色的小窗户,小阳台,小房间,一色的局促与捉襟见肘。公共花园虽有,但若想自个种种菜,莳莳花,弄个吊椅小菜园什么的,注定是奢望。然而,在这片不可得不可望中,却有一家例外,不但有篱笆小院子,还有两株可荫蔽门庭的幌伞枫,不但有枫,院子还收拾得精细有层次:蔷薇架、鱼缸、金钱草、多肉、盆景、四时花卉,招蜂引蝶。这种独秀当然让大伙十分羡慕嫉妒,可嫉妒也没用,因为人家是买下小区的商铺,铺子做钢琴培训班的课室,铺后自带小块空地。大约店主也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不敢用砖墙把空地围起来独占春色,而是架起疏朗的篱笆,好让园里红杏探头而出,也算是惠泽邻里。

   自打有了这家店,我出入小区常爱绕远路,放弃直通大门的行车道,特意拐到最偏远的两栋楼间的小径,穿过小径再从偏门出去,为的是和店子后头的花花草草打声招呼。一来二去,我和它们混得像老熟人,互知根底脾性。

    院里脾气最烈的是南篱上那片凌霄花。腊月深冬,群芳被冷雨打得蔫头蔫脑,畏畏缩缩,凌霄瞧不惯它们的窝囊相,率先爆出瀑布似的红花,着雨的湿红轰轰烈烈,从竹篱上直烧到行道上,像把野火要将黯青的天空灼出个洞,让光和生命漏进来。有了凌霄的表率,底下的四季海棠得了勇气,试探性地伸出两三个花苞,肉乎乎的粉掩映在毛茸茸的萼片里,像猫儿伸出的胖爪上的肉垫,勾引着篱外过客的心,让我总想斗胆上前一摸。西篱后的几株蔷薇脾气最温吞,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都开花,每趟却只开三四朵,稀稀拉拉地绝不肯给人一个痛快。所幸那花朵朵颜色迥异,桃红、素白、鹅黄地错落点缀,葳蕤的绿墙有了留白的意象,大概它们也懂得“less is more”的道理。


    春天的小院子最活泼,花开多,丰茂华姿,惹得附近的峰蝶鸟雀频频光顾,啁啾不停,就连受到春情召唤的猫儿们,也选择凌霄花下的背阴处作约会地点。尾随而来的是小区里喂养流浪猫的老太太们,端着猫粮碗蹲在篱笆外“喵喵喵”地唤着,声音包含深情与怜爱,硬要猫儿们在爱情与面包之间选一样,心是好的却不识趣,不通猫性,不解风情,十足棒打鸳鸯与红娘的崔老夫人。


    初夏,阵雨与阳光交织,光影斑斓,是小院一年里最美的时光。这时不赏花观红,得看叶,看苔,单是摆在鱼缸旁的几盘绿苔,就足以让小院与周遭隔离开来,自成一方断境。那青苔养得肥厚,种在白瓷碗、粗陶盆和石斗里,绿得几乎溢出来,看久了竟觉深不可测,似是苍翠里别有洞天,有股子冷气,连光线也要被吸进去。儿时不懂苔藓的好,只觉墙角阶砌随处可见,生得粗贱又阴戚戚地,而且老害我摔跤。长大了读书,见古人说:“嗟青苔之依依兮,无色类而可方。必居间而就寂,似幽意之深伤。”又说:“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后来在学校见到那株老凤凰木下长满苍苔,雨后花委苔上,流风冷清,阴绿托着残红有说不出的幽艳,方明白几分那“寂”与“幽意之深伤”。单为这几盆苔,我就认定小院的主人不简单,有古风,有雅趣,有品味,说不定是位大隐隐于市的栖迟客—尽管我从未见过人家。

   我开始对小院的主人好奇起来。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独我一个,大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邻居们都对小院子及它的主人好奇得不行。譬如住楼下12A的于伯,早上我路过小院,遇见他拎着菜篮子弯着腰朝院子张望;傍晚我路过小院,遇见他遛狗,他和他的狗都踮着脚朝小院子张望。开始我俩还装作偶遇,点头打招呼,故意不朝院子看,怕对方知晓自己的偷窥行径,后来渐渐明白对方是同路人,都是奔着院子的花木来的,便放开手脚大胆驻足,开诚布公地交换心得。
   “这盆鹤顶兰肥放多喽,叶子有点焦。”
   “就是,昨天早上路过还好好的,今天就要掉叶。”

   “他家的紫叶醡浆草养得好,开这么多花,我家的老养不活。”

   “醡浆草要半阴半明才养得好,他放树下养,阳光刚好漏一点下来,我们只能摆阳台上,阳光太猛呐。”

    “栀子该撒点豆饼粉,土都板结了,底下的根缺水,看,啧啧,叶子都蔫了。”

    “是该松土了,他该知道的呀,养花的人,没理由不知道栀子要松土的。”

   

    就这样,我和于伯默默地替小院子和它的主人担着忧,操着那份本不该我们操的心,时而为枝头几点新绿神往,时而为满地落红惆怅。我们在这里找到一份自得,一方境地,里面有草木情深,有流年暗度,有平淡日子里不足与外人道却最颐养精神的生趣。然而院子主人对此一无所知,他或她不谙我们的相思,不懂我们的仰慕,他或她甚至始终都没出来露个脸,真是“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我和于伯纯属是淡吃萝卜闲操心,自作多情。

    转眼春去冬来又一年。今年入夏雨水分外频繁,小院子里的花儿难免被水涝伤了根,落了不少骨朵儿,开得稀疏零落,唯有院子最深处的两盆绣球抗住了风雨,结出沉甸甸的花苞。这天一早,我照例拐到小径上,去瞧院子里的绣球开花没。走到了,花是开了,一盆蓝紫,一盆粉绿,正是我最爱的颜色,但就在这良辰美景,千娇百媚间杵着一金刚似的壮汉,拿着花剪横眉怒目地瞅着我。从他身上的园丁围裙、手套和花剪,我立马就知道他是小院的主人。曾许多次幻想过主人的形象:开钢琴课室,懂花艺,有闲情,具古风雅趣……怎么招都该是长发与长裙飘飘的小姐姐,或是饱读诗书,陶渊明式的老先生,然而眼前这须髭连腮,剃朋克头,穿紧身衣,健身教练似的大叔是怎么回事?
    可眼下,我已经来不及惊讶及怀疑人生了。大叔正瞪着我,他一定是察觉出我就是那个天天觊觎他院子,垂涎他花草,在精神上偷窃他劳动成果的贼。我故作镇定地迎着他的目光,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微笑打招呼,扮做无心路过,但是我心虚了,怂了,灰溜溜地低头逃走了。
    自打事情败露,我有两天不敢去小院子。我承认自己脸皮薄,眼皮浅,有贼心没贼胆,但换谁遇着个胳膊比你大腿粗的壮汉,心里也得掂量掂量吧?等到第三天,终于熬不过对绣球花的惦记,我壮着胆子又去了小院子,大叔不在,树下的绣球也不在。我难免失落,转过东面的篱笆,发现最靠近行道的西篱后多了个石墩,墩上多了把阳伞,那两盆绣球就在阳伞的庇护下安稳地开着。石墩的高度刚好,站在篱外不用弯腰,不用踮脚,舒舒服服地就能欣赏绣球花开的全貌。从院子的最深处挪到最靠人行道的位置,再加上石墩恰到好处的高度,我相信这不是心血来潮的偶然,而是一种体贴、照顾,当然还有一丝暗搓搓的傲娇与展示。
    都说大叔会心疼人,此话不假。
    此后,我和于伯依旧常在小院子外相遇,但没再见到大叔。不过,西篱后的石墩一直没撤下,有时放几盆风雨兰,有时是文竹,有时是山茶,有时是我最爱的青苔,仿佛是种暗号与密语,大叔正借着它们向我和于伯宣告:你们别瞎操心,我把小院子照顾得好好的,花花草草们也好好的,不信?你们看,看看它们。
     有天,我们发现枫树上挂了个白色的圆形吊牌,牌子一面描着纤细的玫瑰花藤蔓,另一面用天蓝的漆写着“小院子”三个大字。那略带笨拙的笔迹,少女心的图案与配色,那无处掩藏却打死也不肯承认的闷骚劲儿,我和于伯会心一笑,不用说,就是大叔的手笔。

     就这样,小院子终于有了大名,就是“小院子”,而我也堂而皇之地在心里宣称:我占有了一座别人家的花园--虽然只是精神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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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月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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