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业
2018-10-29·阅读时长6分钟
讲述、实物提供:金毓岚 收藏家、溥仪之侄
涿州古玩城灰扑扑的,像是故意做旧过了。走廊上的“唐三彩”、“明末”的条凳、“清三代”的水缸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金老师是不怕什么“做旧”的。
逛到二楼,信步走进一家店。老板年纪60多了,河北口音很重,口头禅是“保你们老”。老板拿出一个核桃雕,夸海口:“故宫博物院也有这么一个。”金老师从包里掏出掏出他的小工具——一推,小手电和放大镜同时打开,把核桃凑到放大镜前细看。“人家明代王书远做的,有小窗户四个,每个窗户都能打开,还能合上。还有一个老和尚,佛印,那佛珠一粒一粒都能数出来。你跟人家那个比。”
老板也不惭愧:“不是一个地方雕的。”
“水平不一样!”
“水平一样不一样的,反正我这个保老!”
老板又拿出来一个陈半丁的章,也是“保老”。金老师说:“陈半丁是民国著名的画家,比齐白石还厉害呢。”金老师又看一眼,“我看这个章不对。”
满屋子大花瓶金老师不理睬,他专凑在玻璃柜台前看那些小玩意儿。金老师看上一个洋酒瓶,赛络的。老板说,“听说这是八国联军的。”
“八国联军没这个,这是日本人带过来的东西。”
有个铜质的茶壶一样的小东西,老板说是砚滴,金老师摇头——这肯定是油灯。“砚滴做成这样,文人谁要啊。文人图个雅字。”
金老师收下一个小水盂儿。老板一顿夸:“您的眼力真好,柜子里这么多东西,您一眼就挑出来这件老东西。”金老师脚迈出去了,又转头笑眯眯的:“你柜子里没再藏点好东西?”“绝没藏!”
溜到下一家,这家老板五十岁左右,特谦虚,带一眼睛,圆乎乎的,拿来一瓶儿,“金老师您给我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的。”“您比我懂。您别老恭维我,一恭维我脑子就发热,就出问题。”金老师小课堂讲一段儿,老板等着喝彩儿。金老师笑说:“您别,我以前一说头就晕,一摸兜里还有钱,就买了。”
老板又拿来一绛红色花瓶儿,说是龙泉窑的,金老师说:“这是老东西,但是这款儿写得不对,每个朝代专有几个人写款儿。有的人仿了,但是他控制不了烧制之后的变化,有的字都缩一块儿去了。宽窄、中间有多大的距离都是一定的。只能说到这儿了,我们见过的东西忒少了。瞎说让人笑话。”——一如贾母自谦——“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
第三家的老板看着老实,把我们让到里边,“金老师您随便看,隔壁家的老板是最会说的,我是这里最不会说的。您随便看。”
老板说他最近新收了个金属的印。金老师让他下次不要买:“过去的金子不是这种颜色,这是化学的。”买东西的时候,老板说:“价钱您看着给吧,您的鉴定费我还没给您呢!”
金老师逢店必进,连楼底下一溜儿地摊儿也必须一一扫过,一个不漏,才放心地上楼去。
但他也不恋战。不会在一家店里长久的泡着。一屋子的东西看似满满当当,金老师打量一下就划拉掉大半,老远一望,就知道有没有“老气”。剩下的他感兴趣的,上眼,最多再一上手,就差不多了。
看玉佩,放桌上拨弄一下,金老师点头:“这玉不平,对了。过去做不了那么平。”北京口音的光头老板喜道:“您这一下子就点到正点儿上了。”
看青花盖碗儿。金老师把两碗扣一块儿,中间有一窟窿,再拿手电筒看透光。“这是明晚期的东西。明代的罐儿都有接缝,外面看不明显,里面透光能看见。”
没有半分“我拿不准”的犹豫,杀伐决断。
新的便是新的,旧的便是旧的。
看上了便付钱,买下。给钱也爽快。金老师要了一个脑袋像猪又像老鼠,耳朵像兔子的瑞兽,“有些唐色儿”——他专爱这些小玩意儿。老板开价:“我300块钱收的,50块钱油钱。”
“行,给你400。下次的油钱也给过了。”
“谢谢您内!”
拿个纸巾包好,放在包里,再不多看一眼——要等到回家再拿出来细细品鉴。
好的坏的,金老师一句话就能点出来。遗落下一路的金句。
“这马绝不是汉代的,‘汉兽不回头’。”
“越是‘没用’的东西越值钱。”
——越是没用的东西越值钱。金老师买的多是这样精致而无用的东西。用来审美。
有用之用,其用有尽。无用之用,其用无穷。看着这些东西,便觉得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鼻烟壶便是这样一样东西。
《红楼梦》里晴雯勇补孔雀裘那一段。晴雯感冒,宝玉让麝月拿鼻烟来给她闻,通通关窍。晴雯用指甲挑了点送入鼻中,登时连打五六个喷嚏,鼻涕眼泪直流,笑道:“好爽快!”。
宝玉管鼻烟叫西洋药。贾宝玉的鼻烟是哪里来的?元春姐姐赏的?北静王送的?不知道,书里没有交代。原产美洲的烟草,印第安人最先使用,哥伦布美洲之外的第二大发现。烟草让人迷醉,吞云吐雾,浑身通泰,如入仙境,印第安人在烟雾里看到了太阳神的神启。烟草身上带着一种放荡自由的迷人天性。而把烟丝和细辛、白芷抑或龙胆,麝香,乌梢蛇胆等珍贵名药一起研成粉末,在调和香油、香料,制成鼻烟就变得细密、矜贵,退去了身上的江湖味,有了“格”,品味高逸,足以登堂入室,在中药房药箱里陈列。
金老师家里存着两管鼻烟,褐色的粉末,研磨得像胭脂一样细。细闻味道,麝香味最重,味调沉稳内敛,褪去了烟火气。
鼻烟很长一段时间扮演着药物的角色,祛湿、提神、驱寒。清初刘廷玑《在园杂志》说“更有鼻烟一种,以烟杂香物、花露,砚细末,嗅入鼻中,可以驱寒冷、治头疼、开鼻塞。”
麝月给晴雯拿的鼻烟盒是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扁盒,揭开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
金老师的收藏里也有这样的画着西洋画儿鼻烟壶,上面画着圣母玛利亚。中国不用鼻烟盒,因为容易散味儿。转而发明了壶口很小的鼻烟壶,盖子上带小勺,方便取用。
在方寸间,鼻烟壶将雕刻、书画、镶嵌等古代工艺融为一炉。
金老师收的鼻烟壶有上百个,玉石的、瓷器、料器、漆器、珐琅、金属的。每样都有它的好。白玉鼻烟壶有君子之风度,玛瑙鼻烟壶的天然纹理或如峻岭、丛树,或如一轮旭日,料器宛若锦缎,色光流动。
市场上的鼻烟壶十个有九个是新的,但金老师说,“捡漏是永远存在的,只要你有眼力。”
“选鼻烟壶,造型要雅,蠢的不能要!”他拿一个仿绿松石的乾隆时期绿料削肩鼻烟壶给我看。“清中期以前鼻烟壶都是削肩,那时候以削肩为美,女的要‘倚风娇无力’。”再则,“掏膛儿越大越好看。”鼻烟壶掏膛是个费工的活儿,壶内空间越大,内壁越薄越好看。过去工匠甚至能用竹签特制成笔,蘸上颜色,伸入壶内,在内壁进行绘画。
金老师最得意的是一个“中和堂”款的康熙中期粉彩荷花纹鼻烟壶,难得的是它的原配珊瑚盖、里面的象牙小勺都还在——市面上大部分的鼻烟壶都找不到盖和勺子了。金老师念起颇为遗憾。这个鼻烟壶是金老师帮着一个清代大学士的后人收拾东西收拾出来的。“这可不是我偷人家的啊!收拾出好多东西来,人家说送你一个小玩意儿吧。”
金老师说他们自己家原来也有不少鼻烟壶,文革拿走了,便一个没拿回来。
乾隆是个酷爱艺术的皇帝。虽然央视的《国家宝藏》播出后,他的品味受到了嘲笑。但乾隆,仍然是“艺术的”。
皇帝是当朝艺术的倡导者。“御制”两个字,意味着精品。
御制鼻烟壶的起源据考证自康熙。他见欧洲传教士时婉拒了其他礼物,而独独留下了鼻烟。康熙年间的珐琅鼻烟壶,多为扁圆形,近似宝月瓶。
雍正更积极,亲自审定造型图案。造型设计出了葫芦式、荷包式等不少新款式,雍正喜欢黑色,所以常用黑色作底,款识也多用黑釉书写。
乾隆是位鼻烟壶鉴赏家,和珅也是。他把爷爷和父亲的鼻烟壶风格再次从古朴发展成镂奇错彩。乾隆年间设计制造了掐丝珐琅和画珐琅与掐丝珐琅相结合的鼻烟壶。
过去官窑不着急啊。“过去官窑,扳指上刻字,一天规定只能刻两个,上午一个字,下午一个字。”金老师说,“不用你多快好省,建设大清王朝。”
乾隆削肩绿料仿绿松石鼻烟壶
康熙中和堂款粉彩荷花纹筒式鼻烟壶
乾隆官窑云蝠纹筒式鼻烟壶
光绪粉彩人物纹鼻烟壶
清中后期绶带鸟墨彩鼻烟壶
清中期红彩瓷烟壶
清早期双耳青瓷鼻烟壶
乾隆和田青白玉扁瓶
乾隆仿花梨纹瓷壶
乾隆木变石鼻烟壶
清冰糖玛瑙巧雕工艺鼻烟壶
清中期山楂料鱼纹鼻烟壶
清末明国瓜枝形刻花鼻烟壶
清中晚期荷花纹仿生鼻烟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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