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九
2018-03-15·阅读时长6分钟
“小林,你妈妈来了!”老刘走进办公室,朝我说道。
我愣住了,“妈妈”?
“哈哈!我是说,你婆婆来了。到了校门口,给你送菜。”老刘笑着解释道。
我这才恍然,立即跑出去……
妈妈来了?这几个字,让我很难适应。
我的妈妈极少“来”过。大学,工作,我都在异乡常德。
印象中,妈妈只在高三那年来看过我几次,提着一小袋红枣或葡萄干,带着妹妹。放学时,她也是从未接过我。常常看着室友们一个个地被接走,而我,独自一人收拾、打包、拎着行李赶车。
妈妈总是在家,或者在花炮厂做事。所以,妈妈来了,从来不在我的期待之中。
读大学后,老妈常会抱怨两句,为什么你很少给我们打电话呀?
我总是回答:忘记了。实际上是,我没有这个习惯,我没有牵挂。但,没有,并不等于不需要或不愿意。
第一次接触徐妈,是在2013年的暑假,那是我和老徐恋爱的第二年。我辞去了二职的工作,考上了特岗,准备去老徐的家乡教书。
早在大学时期,老徐就跟我说过徐妈。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她很矮小。
待我真正见着她时,也不觉得她矮小。她有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脸圆圆方方,随时都露出整齐的牙齿。她的穿着是我过去少见的颜色,深红、深棕加上完全的黑,整个看过去,像是我外婆的装扮。
第一天去学校安排好事情之后,徐爸徐妈就带着我回了毛坪的家。那是一栋两层的楼房,隔壁是另一家。
打开门,整个房子都是灰暗的。四面的墙壁尚未粉刷,还是最简单的水泥色。扫了一眼,零星几件旧家具。正面靠墙的小桌上,立着一台小电视机。
徐妈带我上楼放行李,走到楼梯间,我有点惊,楼梯完全是一个个的水泥墩,没有扶手,水泥面儿上有着一个个的小坑。二楼也是同样的光景。只有一张床,铺着暗红色碎花被,孤零零地摆在房间的一侧,我顺手提了一张红色椅子过来,将袋子放下,手掌随即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后来,我跟老徐开玩笑说,我终于明白了“家徒四壁”的含义。而且,我认为一个家的模样,大约就是这个女主人的模样。
几乎只有四面墙的这个家,厨房在二楼至阁楼的楼梯拐角处。摆上做饭的案头后,最多容得下两人。头顶是黑压压的瓦片,光线昏暗。阁楼间放满了烧火用的木柴。
徐妈做饭没有什么步骤可言,一会儿劈柴,一会儿洗米;切了一会儿菜后,又开始劈柴;炒完一个菜,发现蒜头少了,再回头切蒜。水瓢舀完水后,被搁在了刚切过瘦肉的砧板上。我只是暗自摇头,做饭怎么可以这么马虎呢。
不久,我加入了做饭的行列。有时,我搬着小板凳,坐在上阁楼的台阶上,和徐妈聊天,一手搓着木柴的碎屑;有时则是我掌勺,徐妈蹲在一边砍柴烧火,她一专注,头就一个劲儿地往锅前碰,我得不时地提醒她。一顿饭完成下来,我的衣袖和衣角都印上了黑色的锅灰。徐妈想了一个办法,给我穿上她平时做工用的围裙,长袖耐脏,那是一条红黑格子图案的围裙。哎,那条围裙,硬生生将我塑造成村姑了,往后,成了我的下厨标配。
老妈告诉我,她做饭做家务怎样是她的习惯,你不要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按照她的方式去相处就行。
我心里一直记着这句话。于是,我渐渐放开了,在徐妈面前也越发自然随意。
村里周围的人都知道徐家来了一个媳妇。我也常跟着徐妈到处逛:跟着她去邻居家吃绿豆粉条,去山里看亲戚;有的时候,只是饭后散散步,顺便去小卖部买支牙膏。一开始,我和她之间的话题不多,多数是围绕着生活,聊聊紫苏应该怎么吃,田里的螺蛳怎么做着吃。没什么话时,也就静静地待着。偶尔我批改作业,她捧着一本六合彩读物细细研究,互不打扰。
最喜欢的事情是去菜园摘菜。菜园就在屋子的后头小坡上。记得第一年的春天,菜园里的菜不多,摘来摘去也就一小撮青菜。
一次,我发现了菜园的一角缠着豌豆的枝条,立即奔上前,一把搜罗出来。只是这豌豆角少得可怜,搜了几遍,也就十来颗。晚饭时,徐妈还是将它炒了,装在饭碗里,放在我前边儿。
徐妈说,因为平日里他们两人都在工地做事,没有时间照顾家里,菜园自然是没得吃的。
大约是第二年春天,桐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回毛坪过周末。徐妈说,屋子旁边开了一个新菜园。做饭时,我独自拿着菜篓出来摘青菜。逢邻居家的阿姨路过,她扛着锄头,估计是做完农活回家吃晚饭。
“林老师啊,你妈妈对你好啊。这个菜园子是她新开的,她总是跟我讲,完(方言,类似‘我的’)”林珍喜欢吃叶子菜(方言,蔬菜)啊。”她站在小路中间,笑眯眯地大声说道,露出了活泼的牙龈。
徐妈喊我,说带我去摘豌豆角。走上坡,我惊而发现,屋后的菜园里出现了整整三面绿墙,上边挂满了豌豆角。她抱着菜篮摘豌豆,嘴里哼哼叽叽“哎啊,菜豌豆,菜豌豆……”。一到厨房,我将豌豆角一把倒出,发现里边掺杂了好多叶子和小树枝,只得再慢慢挑出来。
刚刚过去牛城,我有点水土不服,加上咽炎,连着病了很久。
自打那次小病,徐妈就认为我得多补补。她一直四处收土鸡蛋,十几个十几个地给我送到学校来。偶尔送土鸡汤、羊肉汤,再加上一大把新鲜的蔬菜,当然绿色的菜里头仍旧掺杂着各类杂草,并和着泥土。
大多时候,一到周五她的电话就来了。
“林珍呐,这个星期回来吗?我让叔叔去学校接你啊。”
和徐妈熟悉了之后,我更是一想吃什么就直接打电话给她。我特别喜欢吃生花生,家里的一瓮生花生就是被我一个人吃完的。
有时,我给父母打电话,随口就会说起这些小事,最近吃什么啦,又去山里哪里玩了。老妈也常常开玩笑:“我对你都没有这么好呢。”
是啊,某个角度上说,徐妈给了我一些过去很少拥有的。她对我没有什么要求,又几乎是有求必应,处处会考虑到我。
有一年快到年底的时候,她忽然提出要带我去定做一件棉衣,她说年底收了一些账回来,身上有些钱。我心里清楚,在牛城定做衣服,大概不能追求外形了,但也不好拒绝。赶场时,我们边走边商量着做什么样式的棉衣。她悄悄和我说:“你看芳子姐姐(嫂子)穿的,都是名牌啊,大几百块钱一件。你也穿好点……”我心里暗自好笑,工作后,在穿着上我从未委屈自己,只是喜好上有些朴素而已。不过,她的用心真是让我感激。
老徐说,徐妈是家里的幺儿,从小没吃过苦,不会做家务,更不会做饭。那时她家里的条件还不错,别人吃红薯饭时,她家却能吃上白米饭。徐妈是高中毕业,原本有机会当教师,却因为没给领导送礼而白白错过了。后来,就遇上了徐爸。
他俩一直在工地做事儿,运气好时能承包一两个小工程。但承包工程面临的压力更大,如何节约成本,如何巧妙地与政府斡旋,还得面对周围人的嫉妒与流言。所以,徐爸徐妈非常低调节约。
14年徐妈在工地出了意外,从三楼摔了下来。正是我到牛城教书的第二个学期。我们赶到医院时,她正在做手术,脾脏已被震碎。
转移到病房后,医生交待我们要喊喊她,隔一会儿就喊两声,跟她说说话。我当时有些手足无措,也只得硬装镇定。徐爸和老徐情绪都很低落。我坐在床边,怯怯地喊了一会儿。
徐妈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双眼四处张望,朝着徐爸问:“老儿(方言,儿子)?”徐妈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找她刚刚请假回来的正在读研的孩子。
醒来后,麻醉的药效渐渐散去,徐妈一直皱着眉,轻轻地呻吟着。但双眼很平静。单单从她的反应看,我以为并不是那么痛。直到凌晨左右,她开始痛得受不了了,只得吃止痛药。
那几天,主要由我照顾徐妈,帮她擦身子,洗衣服。
我端着脸盆走到洗漱区,准备洗衣服,刚刚拿起衣物,心怔了一下。那是一条紫红色底裤,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腰围处是由一根有松紧的绳子穿起来的。那种绳子我见过,是小时候跳绳用的皮筋。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洗,只觉得难受,我无法相信一个女人可以对自己“苛刻”到这样的地步。
老徐自然没有见到这一幕,他也未必能理解。现在回想起徐妈,我的脑海中仍旧会闪过这个瞬间。
我还清晰地记得,徐妈双眼静静地看着我,拉着我的手,说:
“林珍,我很喜欢你,我把你当女儿一样啊……”
当时的她,躺在病床上。她手掌的茧子割着我的手。这手掌让我想起某个冬天做工回来的母亲,脸颊上生着暗黑色的冻疮。有些时候,我会把这两个人弄混了。因为长时间与一个陌生的“妈妈”相处,我似乎又重新认识了我的妈妈,她的善良和隐忍。
快离开牛城时,我的父母来了一趟。事后,徐妈跟我说:“林珍啊,我看你们姐妹俩和妈妈感情真好,坐在一起都是笑。女儿是不是更亲一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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