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2015年，河南一位中学女老师的辞职信刷屏网络，信上只有短短十个字，却被大家封为“史上最有情怀的辞职信”。这封信火到什么程度？今年已经是2025年，这句辞职宣言依然活跃在我们的聊天框和朋友圈里，甚至还有媒体去采访这位女老师，想知道她是否看完了世界，如今过得怎么样。

说白了，这位老师做了许多人只敢想、不敢干的事——为了“出去看世界”这么个简单的念头，就放弃一份有编制的稳定工作。

对大多数职场人来说，辞职去看世界还是太奢侈了。那么，请假去看看世界，总可以吧？可你要是真把写着“外出旅行”的请假申请提交上去，大概率会因为这个理由不够正式，被领导快速驳回。

请假是职场上的一道大难题。你需要有一个足够说服领导的正当理由。互联网上有一种教人请假的技术帖，详细到请假半天、一天、两天可以用的理由：半天，可以说家里漏水、物业检修；一天，最好用“体检复查”；一天以上，直系亲戚结婚、老家迁坟之类的理由比较不好拒绝；如果要更久，可以酌情考虑让自己做个痔疮手术了。

在这份攻略下，有人提出疑问：请假不是我们的合法权利吗？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附上一个足够严重的理由？还有更果断的年轻人回复：“我根本不需要告知领导我请假去干什么，我只需要告知我‘不在’的状态。”

可惜这位年轻人的领导大概不这么想。这种理直气壮的主张，在“60后”“70后”领导听来，简直是一场职场伦理的地震。在他们心里，工作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轻伤不下火线”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职业信条，能够得上请假的“正事标准”定得相当高：要么是自己病得实在爬不起来了，要么是家里真有生老病死的大事。“想出去透透气”“看一场音乐节”哪能算正经理由？分明就是心思没放在工作上，是态度松懈、缺乏责任心的表现。

别说领导了，家里长辈都会严格管控请假行为。去年夏天我妈妈到北京来看我，我想请几天假陪她到各个景点逛逛，她很着急地制止我：“为了这么点儿小事请假，以后真遇上要紧事，哪里好意思再请假？”今年夏天，她反复发作耳鸣和眩晕，到北京看病，还是坚持不需要我请假，要自己一个人去医院，让我把假期留给将来可能出现的更严重的情况——至今，我的生活里好像还没有出现过她认为值得请假的重要事务。

黎远道是一所985高校社会学系副教授，他告诉本刊，这种横在两代人之间的“请假代沟”，是因为时代在我们身上刻下了不同的印记。黎远道生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经历过物资紧缺的年代。“‘60后’‘70后’，甚至‘80后’，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追求更好的资源、收入、地位，外界的评价对这代人很重要，他们也普遍表现出很强的符合社会期待的进取心。”黎远道说，当时的社会氛围强调不断进取、奋斗，“请假”意味着休息，休息意味着享受——但他们耻于享受，总希望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疯狂积攒物资、人情，以在艰难时支取使用。如今，“95后”“00后”大多在物质条件丰裕的环境下长大，他们的生活更松弛，不再将物质条件视为唯一目标，更注重自我追求和生活品质，“休息”就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职场环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父辈一代，职业轨迹常常是线性的，在一家单位奉献终生，说单位是他们的“另一个家”也不为过。人对“家”的忠诚与奉献是无条件的，他们倾向于用长期的忠诚与付出，换取组织的稳定庇护。但现在年轻人的职业生涯是流动的，入职、跳槽、再入职，每一段工作经历甚至缩短到只有几个月，这就削弱了员工对单一企业的归属感，强化了“工作是契约关系，而非人身依附”的认知：休假是契约的一部分，主张休假不是在向组织乞求特殊待遇，只是行使自己的合法权利。

不过，别看年轻人如此理直气壮，真到了要推开领导办公室的门，或者点开那个请假申请对话框时，他们突然就变得顾虑重重，一股莫名的心虚感抢先一步涌上来：老板会不会质疑我的请假理由？同事要是承担我的工作量，不高兴怎么办？我的项目进度会不会被请假延误？还有一个朋友曾经告诉我，她甚至希望自己真的生病了，就可以安心休息。

“请假羞耻症”就是在正当权利与微妙氛围间产生的纠结心态。心理咨询师程菲专注于个人成长，她说，从心理学角度看，这背后是“情绪认知评价”在起作用，我们的大脑像一台高度敏感的警报系统，在请假行为开始时，会自动评估风险：当你担心领导、同事对你有意见时，大脑就拉响第一级警报——这件事关乎你的职场形象；“我能应对这种不满吗？”这个疑问会让不安感持续发酵，如果你觉得无法左右领导的看法，也不能消除同事的抱怨，失控感就会进一步放大你的心虚；最终，为了规避潜在的风险，大脑很容易得出结论——最安全的选择就是放弃请假。

于是，在开口请假之前，我们已经在内心完成了一场严苛的自我审判。职场新人的纠结更为强烈，他们正处在建立职业形象的关键期，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懈怠”的行为都会触发强烈焦虑。再加上我们从小就被训练成“请假困难户”，从学生时代就必须有充分的理由才能请假休息，工作后更要时刻拼搏、抗压，“请假羞耻”成了迈向每一段自由假期的大门槛。

在工业社会里，“休息”和粮食一样，是一个人的生活必需品。19世纪中叶，美国正处在社会转型期，工业化和商业文明迅速发展，但哲学家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察觉到，许多人为了物质财富陷入无休止的忙碌，丧失了生活的真正意义，他感叹：“人可是在一个大错底下劳动的啊。”梭罗曾估算，一个人一年只需工作约六周，就能满足全年的基本生活所需，剩下的时间应用来阅读、思考和融入自然等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我们当然无法像梭罗一样，到瓦尔登湖畔的山林中隐居几年，但至少不必为自己渴望休息的本能感到羞愧。

程菲说，如果一个人正在被“请假羞耻”困扰，恰恰说明他是一个有责任心、在乎团队的人，只不过反应过激了。她曾经让一位来访者假想，如果是朋友找她倾诉自己难以开口请假的苦恼，来访者会怎么回应？对方一气呵成地说：“这很正常啊！身体最重要，休假是我们的权利。一个人工作能力的评判是靠成果，不是靠请假次数。你平时的工作做得够好了，值得一段不受打扰的休息时间。”程菲一边听，一边在电脑上敲下这段话，在微信上发给这位来访者，让她下次请假之前，把这些话念给自己听，一直到鼓起勇气推开办公室的门为止。

当然，提前安排好请假相关的事项，能让请假这件事情变得更加轻松。你可以“打好提前量”，避开工作最紧张的节点；另外，准备好一份交接清单，让领导和同事清晰地知道，在休假期间，你的业务将如何保持平稳运行。当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领导也很难有理由不批准假期。

程菲有一个听起来激进的办法：“克服‘请假羞耻’最好的办法就是大胆去休假、好好休假，这叫脱敏治疗，把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事情变得舒服。”

工作重要，请假也很重要，只有请好该请的假，才能更好地完成工作。其实，面对来请假的员工，大部分领导也会有“拒绝羞耻”。敢于请假的人就能先享受假期。

（本文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第49期，文中黎远道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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