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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辞后,我花3万元搭上最后一班去南极的探险船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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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旅行远非我们曾在纪录片和社交网络看到的那样精致。南极的一切比那粗犷,更丰富,更复杂,也更完整。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3万元,我买到了一张去南极圈的船票。在春季之初,我搭乘的探险船遇到了多年不遇的暴风雨,海浪铺天盖地,高达11米,连船员们都说从未见过。但探险船的“勇敢”让它成为了最后一艘去南极的船。经历了地狱般的德雷克海峡和濒临死亡的恐惧,我们终于驶入了南极。这里风平浪静,从极端的混乱到极端的宁静,这里似乎是全宇宙的冥想室。海域上跃起的座头鲸,开出数百盏喷泉的逆戟鲸,跳上冰盖的企鹅群,巨大的蓝色浮冰,我知道,我们来到了它们生活的世界。


图 & 文|宋磬

“到德雷克海峡了?”

我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全身的血液已经和窗外的海水动荡成一样的节律。

这是上船的第二天下午,窗外的浪越来越汹涌,层层递进,四五米的波涛贪婪、进取,了无安顿之意,但又无比正义。你就更清楚“流浪”一词的贴切。我跟靠垫若即若离。双腿挥作秋千。偶尔抬起眼,望一望海平线,记起已经习惯荡漾的自己仍是有累赘双脚、需要落地为安的人,还没有进化成海洋。

“还在乌斯怀亚兜圈”,在英国上学的中国男孩儿坐到我旁边。我揉了揉眼睛。

暴风雨已经在前方海域形成。

探险船通常载客100到200人,更灵活

窗外银灰色天空和海洋的间隙,出没着几头逆戟鲸和海豚。“船公司的经理刚找到船长施压别在原地兜圈了。我们已经损失15个小时,直接导致到达南极后的行程会减少一天。船长说,如果现在穿越德雷克,乘客们会感到非常汹涌和痛苦。但船经理很坚持。”

登船的第一天下午,俄罗斯大胡子船长第一次出现在欢迎酒会,就宣布因为天气情况延迟开船,并擅长用拖泥带水的语气把坏消息渲染得更沮丧,“我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安定下来,不知道明早会做出什么决定。”“时不时发生这样的事儿也挺好的,你们知道,这就是旅行的一部分嘛。可能你们有些失望,但这是探险的一部分。没招儿,这是大自然。祝我们旅途愉快!”

“大胡子”心宽体胖,每次出现看起来都醉醺醺的。开船任务交给几个更年轻的副船长和自动化驾驶器。船长一开始并不想乘风破浪,但探险公司职员不断催促赶路,“那就驶向德雷克。”他当然能开,他有四十多年的经验,暴风雨中也仍然能够喝他的伏特加。只是冲进德雷克海峡的乘客注定要受苦。

几天后,船上乘客议论,“我们已经是最勇敢的船了,同天出发的其他几艘更豪华更大的船,仍然在乌斯怀亚等待。”

这就是我选择oceanwide探险船的原因,“勇敢”。相比数百人的豪华大船,探险船的体积更小,面对恶劣天气时船体抗风浪弱,更不容易保持稳定,乘客也更容易晕船。但最近几年的航行证明,探险船的团队常常能在其他船因天气、禽流感等原因返航、停航、取消航程、止步不前的时候,仰赖丰富经验照常完成航期,更少变动航线,保证南极冲锋艇巡游次数和登陆活动——这一点很重要,天气影响航线属于不可抗力,尤其飞机来回,每年几乎都有延误,对于一些船公司来说,3天以内的延误属于无赔偿范畴,3天或4天以上的延误,可能会取消航期或全额退款,如果延误一两天时间,导致行程损失,有些船司可能完全没有赔偿,游客一般考虑通过保险报销和船司人道主义补偿。南极游的价格普遍昂贵,损失一天的行程可用数千元计算。因此,即便在天气影响下也能尽力完成行程的探险船,成为我的首选。

探险船通常载客100到200人,符合南极“同一时间最多100人登陆”的规定,能更灵活地组织活动,保证所有乘客的活动时间和次数,可停靠在普通邮轮无法抵达的海湾、动物集聚地。

夸克、银海奋进、海精灵、海神、欧若拉、庞洛、G-adventure、天鹅、oceanwide是最近几年很受欢迎的船司。中国游客偏爱一价全包的奢华船,比如银海、夸克、庞洛等,大玻璃阳台、全身防水套装、SPA、剧院、泳池、健身房、洗衣房、法餐或意大利餐厅齐全,酒会晚宴多,甚至配备中文翻译,价格从7000美元起;或超高性价比、探险能力突出的船,比如G-adventure、oceanwide,拥有南极三岛、南极半岛、南极圈等不同选择,也有硬核的南极露营过夜、登山、跳水、潜水等活动,船上配有完整的探险团队,队员深具科学专家背景,鲸鱼专家、鸟类专家、冰川专家、气象专家、海洋地理专家、南极历史学家,甚至晕船专家。4000美元左右可以买到今年3月下旬的“oceanwide南极半岛和南极圈的观鲸之旅”的四人舱床位房。

南极旅行近年炙手可热

南极旅行消费在疫情后增长,颇有点“排队登珠峰”的感觉。出于创收和全球天气变暖,各家邮轮从11月到4月前赴后继地在南极海域画出百条航线。坐冲锋艇巡游时,你很可能发觉南极也并不孤寂,因为其他邮轮也在附近逡巡。

但在南半球的秋天,我搭上的是最后一班开往南极圈的探险船。又由于“勇敢”,最终成为了唯一一艘在季末巡游南极的游客船。

可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咒骂这种“勇敢”。

见识真正的德雷克

开向德雷克海峡的下午。我被坐在酒吧转椅上豪饮的欧洲大哥叫醒,“嘿,还活着吗兄弟!”我疲惫地点点头。“我请你喝威士忌兑伏特加!随便你选!”从上船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这伙欧洲乘客都与酒为伍。

我摆摆手,“我不相信自己,我怕喝了酒晕船。”他举起双臂,“我也不相信自己,所以我大喝特喝!先于晕船之前,把自己醉晕,等会儿就感觉不到晕船啦!”亚洲人实在不会把晕船逻辑捋顺成这样。但我突然发现,本应每八小时服用的晕船药,被我抛之脑后。将近十个小时没吃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三层楼,被路见不平的船客护送回我的船舱。刚吞了一粒晕船药,就听到对面船舱的剧烈呕吐声。

我实在撑不住了。在洗手间里抱着马桶东倒西歪。

德雷克海峡的暴风雨带来的根本不是寻常的晕船体验。一般的晕船可能只是大脑难以保持平衡,风浪在心里翻腾。但这晚,你的大脑和胃像被德雷克不由分说地重击一拳,根本没时间反应,直接一败涂地,浑身瘫软,控制力绝无用武之地。我完全站不起来,撞了许多次墙才走出洗手间。

两天一夜的呕吐开始了。

整个晚上,我都坐在椅子上,身体匍匐在被固定住的书桌上,双手死死抓住桌沿,上半身弯成九十度,侧着脸贴紧桌子,像在聆听德雷克军队阵脚,想在狂风暴雨里抓住一点类似于陆地的稳定和安全,什么也没敢吃。

可桌子已经倾斜成60度,我的十指近乎僵硬。

这艘Plancius号总吨位3211吨,长89米,宽14.5米,吃水5米,承载人数108人,是1976年建造的,最初是荷兰海军舰船,后来才被改造成探险船。

但这样的船在德雷克暴风雨里,不过是一叶纸船。

这一夜,我连人带凳子摔出去六次次,全身重重撞在门上。我能清晰地听到,附近房间里的行李箱在地板上来回滑动,所有的东西都噼里啪啦重重摔在地上,柜子被颠簸打开,橙子滚出舱门,许多房间的桌椅倒地不起,餐厅的碗碟敲成另一场暴雨,一地碎片。

我以为自己最终找到了合适的姿势,藤蔓一样寄居在凳子上,每三十分钟调整一次角度,不让自己完全被浪的方向牵引。

但这太漫长了。

五分钟的海盗船可以一试,24小时的海盗船也靠意志勉强捱过。但三天两夜的海盗船,就没有任何意志可以战胜了。

整个夜晚,我都陷入一种极端恐惧。船舱里的其他人服药后已经睡去。房间一片漆黑。海浪一次又一次吞噬圆形窗户。所有人都在苦熬,所以也没有人可以帮你。我的战斗心理模式又一次紧急现身,想起阿根廷朋友对我说的话,“你很勇敢,你很强大,相信你自己”,对自己重复了数百遍,“你能对抗,你会战胜暴风雨,打败该死的德雷克,你会最终胜利”。

即便经历过最为痛苦的事,承受过最极端的恐惧,也没有这一晚可怕。所有既往的噩梦、闪回、清晰或浑浊的痛苦站在天平的一端,可在另一端的德雷克海峡面前,曾日夜不怠致力于把我折磨成人形的它们也变得更微弱,容易承受多了。

你的信念、崇高的意义、价值,自己习得的精神胜利法、对自己的威逼利诱、严苛批判,对自己的暴力和关怀,自四面八方来的布道和训导,都不敷使用——它们都不够无懈可击,谁也没有长久的疗效可以对付生生不息、正在兴头上的惊涛骇浪。

几乎没有完整的一分钟是平和安稳的。哪怕是战场也没有这样的紧锣密鼓。浪涛一阵又一阵,让人不敢稍息,随时准备应对,自卫,挣扎生存,在“浪又打过来了”的频繁应战和回击中,我的心率失速,过度呼吸以至于感到呼吸性碱中毒,担心窒息而死。这一晚,人因恐惧和危险产生的自我保护躯体反应——“紧张”,漫长而连续,到达了几近心脏麻痹的极点。你想相信自己,但你并不相信。这一晚的真实恐惧,庞然至极,完全超越了风声鹤唳和杯弓蛇影的恐惧——当然,后者的恐惧也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我发誓,回到陆地后,再也不放纵自己过度想象灾难,沉迷焦虑和紧张,再也不将恐惧作为动力去欣赏。

我想“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句微弱的诗。是人太拿自己当回事的诗。如果经历过这种乘风破浪,怎么能大言不惭说能济沧海呢?

不知道想象力究竟是出自危险还是安全,是出自贫困还是富有,是出自限制还是自由对限制最大的抗争。几乎二十年不用的想象力突然在一夕之间重新启动了。

经过德雷克海峡之后的南极,风平浪静

“你不是要跟暴风雨对抗战斗,而是和它合作。德雷克海峡也想将你平安带到南极去。想象海浪是接力着要把你带过去,想象海浪是鱼群游泳翻腾。想象海浪的咆哮是座头鲸跃起或下潜的尾巴,前赴后继。”它们为何从不畏首畏尾,从不瞻前顾后?激烈的浪逐渐在想象里柔软下来。德雷克不是敌人,是你要熟悉起来的朋友。

但想象也是会有限时的,一天两天可以克服,但这已经太久了。船员每天都会告诉你,明天就到了,但仍然没到。暴风雨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开了三个引擎也不够。

在似乎永夜的极度惊恐中,我牢牢抓住桌子像抓住地面,蜷缩成鸟在风雪中栖着在树枝上的样子,神志不清时,听到了海浪之间信天翁的叫声。

它们可以生活在南极的大海中,栖息在大海上,在暴风雨之间也能保持悬停和安宁,不热衷苦寻陆地。

人们曾相信以漂泊为生的信天翁是死去水手的魂灵。风力和海浪,反而能让它们回旋上升,觅食前行。在巨大的起伏中,我和我的探险船夜不能寐,翻天覆地,既不懂风雨和海浪,也不懂自己,既不信任风雨和海浪,也不信任自己。信天翁却可以在海面上悠然休憩,入睡,视其为蔚蓝天鹅绒的摇篮,托以安全感和信任——这似乎是一种心理学上的理想亲密关系。

我既不是两天前看到的逆戟鲸、海豚,也不是美丽的信天翁,它的翅膀比我的还广阔,长达三四米,比飞机连续飞行的时间更久,比海浪更快,可以在一个月跨越南大洋。

在蹙眉切齿的夜里,在对世界和自己感到陌生的夜里,在被恐惧制裁的夜里,这暴风雨里从容雀跃的叫声,给我安慰。原来有些存在是不怕暴风雨的,暴风雨对某些存在,是无需畏惧的。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亮了一些,黎明了。蓝色的黎明。

在信天翁安慰一般的叫声里,我终于睡着了。

暴风雨掀起11米高的海浪,远远超过德雷克海峡的“正常难度”

这不是旅行,而是冒险

熬到第三天早晨,一切都失灵了。

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姿势,再也找不到对抗或合作的策略,再也没法想象海洋的动机和心意,善意或敌意,我开始在房间里大声呻吟,“开慢点!为什么那么有探险精神啊!你在勇敢个什么劲儿啊!”

几天前,我在被视为南极船队补给站的智利蓬塔阿瑞纳斯参观了南极探险博物馆,钦佩探险家们在海峡上遇到的所有苦难和带回来的珍贵物种标本。

1910年,挪威探险家罗尔德·阿蒙森率领探险队在南极度过了4个月的漫长极夜。在迈向南极点的探险中,45只雪橇犬,有7只在穿越冰障时死去,仅有18只可以继续行进,其余20只则被杀掉充饥。每个雪橇驾驶员都要从自己的雪橇队选出狗来杀掉、剥皮,将肉分给同伴和剩余的雪橇犬,“我们管这地方叫‘肉铺’”,阿蒙森说,“空气中弥漫着沉重和伤感,我们早就已经喜欢上这些狗”。

而1912年1月17号抵达南极极点的罗伯特·斯科特团队发现,阿蒙森在几周前就到达了这里,他们并非“第一个”,这令他们士气受挫,斯科特在日记里写道:“糟糕透顶”“白日梦终醒”“老天啊,这里真是个伤心之地”。 

在返程途中,这支几乎没有极地经验的英国探险队,面临着队员一个个死去。斯科特在3月29日写下了他的遗言,“我们很清楚自己冒了险,天不遂人意,因此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能背负着天意坚持到最后......如果我们能幸存,我将向世人讲述我的同伴是多么坚毅、进取、勇敢,以激励每一个英国人。我们的遗骸和这些便条必将讲述这些故事。”

11月12日后,救援队发现了3人遗体,他们死时还带着十多公斤事前承诺带回的舌羊齿化石标本以及阿蒙森探险队留在南极点的信(阿蒙森因为担心有可能在归途遭到不测,在信中请求后到的斯科特将信带回作为证明)。化石证明了南极洲曾经是一片森林,并与其他大陆相连。这证明的过程相当壮烈。

每次在南极探险博物馆读到这些故事,我都对“探险”充满敬意。以至于在蓬塔阿瑞纳斯看到“地球是圆的”雕塑,都在想象这句结论来得多么艰巨——死了无数水手、信念、勇气和梦,才有了“地球是圆的”的结局。

麦哲伦海峡纪念碑

可昨晚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什么你们非要去南极?挨个抱怨了每个开发了南极线路的先驱。我想,为了达成某种了不起的心理意义,也会让人吃尽苦头。

“抱歉,我真的非常抱歉”,冰川专家Jakub出现在门口,将双手握在一起,垂在身前,“我没想到暴风雨这么严重”。即使船员们也说这是他们职业生涯最糟糕的一次德雷克海峡穿越,最恶劣的天气。滔天巨浪浇向六层的驾驶舱时,站在一旁的乘客Jerome看到,就连船长们也拿出手机拍了视频,就知道这浪真的不一般。

“我带你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你这么恐惧是因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知道外面的暴风雨是什么样子,就不会这么害怕了。”Jakub的逻辑很“科学家”,我给你揭示自然的法则,你就消除了对未知的所有恐惧。事实证明,他的想法丝毫没用。

我已经吐得神志不清,被许多人目击“一直在哭”,Jakub带我走向甲板,打开一扇门:“你看,对船来说不过是一场暴风雨,它能应对,它很安全,很强大。”

我看着打开门后的十几米巨浪,如巨大手掌压顶,把天幕都遮蔽了,直接打在脸上,完全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洋。Plancius被吞噬又被吐出,反反复复。尽管风浪滔天,天空和海依然宝石一样蓝。

我说,那是它强大,不是我强大。我会死在这里吗?请救救我!

我的心跳很快,呼吸沉重。分不清自己是在海底还是在海面。脑子里过了《泰坦尼克号》和《海上钢琴师》的画面,钢琴还能在船体倾斜中徘徊演奏,潦倒的脚步还能踢踏舞蹈,他们把暴风雨拍得过于浪漫了,

我告诉Jakub,我整夜都在祈祷。作为无神论者,求上帝保佑,求任何超自然的力量庇佑。“我做了错误的选择。不该来南极。”“可天空真蓝啊。”

Jakub不惜动用最陈腐的心灵鸡汤说,是啊,多美啊。“每一场暴风雨都有尽头,都会迎来阳光和彩虹。南极在等你。相信我,南极海域非常平静,你会看到企鹅、鲸鱼、冰川,那里的一切风平浪静。让我给你个拥抱,朋友。你也有力量,你很勇敢。我相信你。”

经过德雷克海峡之后的南极,风平浪静

医生奥利弗带我去了船上的医院,一排罐装氧气瓶随着船在风雨中的不由自主,渐次飞向空中,敲打出沉重的节奏。血氧血压心率一切都“不能再好了”,这让我放下心来。

在这次航行之前,我问了许多去过南极的人,我们的痛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一般的商业航线只是穿越了平均水平的海峡,经历四米高的海浪,已经觉得头疼晕眩,一些人甚至觉得被称为咆哮西风带的“呕吐地狱”不过如此,并不过瘾。而我遇到的是多年不遇的严重风暴。最开始的几天,我一度觉得自己吐了二十多次接近脱水感到羞愧。

但在几天后的历史讲座上,向导给我们看了1898年“比利时号”南极探险队遇难水手奥古斯特·温克在穿越德雷克海峡时的一段文字:船长站在驾驶台上,一边掌舵一边呕吐。科学家们瘫在舱口呕吐。轮机舱里的人在呕吐,甲板水手从顶层甲板往下呕吐。

温克是个年轻的水手,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在甲板上工作时,他没有系安全绳,一道“疯狗浪”从右舷45度砸来,当时的浪高估算14米,冲击力达3吨每平方米,他直接坠入水中。所有人都疯狂地去救他,温克抓住了绳子,但海水冰冷刺骨,无法赤手空拳长久坚持。船长做了一件非常勇敢的事,他在自己腰上系了根绳子,跳入水中去救那个年轻人,就在他快要抓住温克时,他没能握紧绳子,在船员们惊恐的目光中,他漂走了。后来到达南极点的阿蒙森在日记中写道:“温克的死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南极的考验从不是冰雪,而是大海。”

“因此,请不要觉得羞愧和丢脸”,主讲人说,“这样高的浪,全船都吐得很厉害”。

我们正在见识“真正的德雷克海峡”,重蹈旧时代的冒险故事,更理解了一百年前的南极探险队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不是寻常的商业旅行,而是“冒险”。

当晚,我终于睡在了床上,翻涌的海浪让人在床上下滑动,硬床垫睡起来像装满了液体的水床,一会儿是脚触碰到床尾的木板,一会儿是头撞到床头的木板,腰时而悬空,时刻而回落,几番回合,又短暂回到枕头。

经过德雷克海峡之后的南极,风平浪静

这是它们的世界

第五天早上,我们终于到达了南极海域。

Oceanwide被称为“军训船”“拉练船”“特种兵船”。每天四五个关于生物、地球、冰川、历史故事的讲座,上午冲锋艇巡游,下午登陆南极半岛,傍晚时分总结当天行程,预测次日天气洋流和动物出没区域,预报次日行程。

每天早上,队长都会用英音“婉转”成不同声调叫早,“早上好!太棒了!我们已经到达南极!心情激动吗?在讲座之后,穿上发放的防水靴子,穿上你的防水保暖套装,在甲板集合,依次登上不同的Zodiac冲锋艇,开始海域巡游!你们可能会看到座头鲸!不要在南极大陆跪下或蹲得太低,让衣服沾上冰雪或粪便,可能会造成细菌感染。回到船上时要把靴子消毒、洗干净。”

在上船的第一天,每个人就要熟记《南极公约》和安全守则。“如果听到警报声,带上必要的药品和应急救生衣、个人求生包,尤其不要试图拿走别人的物品。哦对了,到下个生日的时候你还会有新的东西。所以让我们一心想着活到下个生日吧!”“确保不要把任何种子、土壤等东西带到陆地,外来物种对南极是重大威胁。”“所有看到的羽毛、石头、化石、历史建筑里的东西,都请留在南极,让其他人也能欣赏到。”“有人曾在南极的历史建筑上留下涂鸦标记。请别那么做,包括在雪地写字,在石头上刻字,留下罐子。为了这点愚蠢,人们要付出大量的工作去清理。”

“离企鹅五米远。如果它们来找你,请后退。不要挡住企鹅的高速公路,这是它们的公路,不是我们的。如果它们抬头看你并表现出不安的样子,这就属于打扰它们了。我们身处它们的环境中,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只是客人,所以它们有优先权。”“地表看起来可能没什么植物,但其实有三百多种地衣和苔藓。所有那些你在家乡可能会直接踩上去的植物,在这里可要小心了。它们生长扎根可能需要几十年的时间。请不要踩到任何绿色植物,但一定要停下来欣赏它们,给它们拍照。因为这些小小的植物也非常重要。”

阿根廷南极基站已经被企鹅占领

“我们会遇到一些毛海狮,有时看起来可能有攻击性,但它们很好动好玩的。如果你决定逃跑,它们会把这当做一个游戏,追着你跑。不要靠近它们,不要喂食和触摸。它们有锋利的牙齿,有细菌,会咬人。被咬了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们可能得因此返航了。记住,我们的船也是救护车,提供救援行动,如果发生意外,咱们就得回家。”

“各位,我们这次出海是为了观鲸——当然,能否看到得看运气啦。但必须提前说明:我们必须严格遵守与鲸鱼的接触距离,明白吗?所以如果在橡皮艇上发现鲸鱼离得比较远,千万别着急甚至抱怨驾驶员,他们已经在合法范围内尽可能接近了。我们期待的是鲸鱼出于好奇主动游向我们——这种情况下互动是完全允许的。我们会把船开到最佳观测位置,关闭引擎静候,如果它们愿意过来打招呼,那简直完美!但假如鲸鱼没兴趣理睬我们,继续游走了,也请别责怪驾驶员,毕竟主动权在鲸鱼那里。我们坚决不追逐鲸群,但如果它们想过来say个hi,我们绝对欢迎。记住——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只是访客。”

“大家都听说禽流感了吧?这玩意儿现在全球泛滥,连我的老家英国也遭殃。但最要命的是,它已经杀到南极洲了!去年连南乔治亚岛也沦陷了。禽流感不仅能感染鸟类,还会传染给海豹。去年我们在南乔治亚岛的一个海湾里,亲眼见到500多头象海豹的尸体!太让人痛心了。所以我们不能成为把禽流感从一个栖息地带到另一个栖息地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对装备、衣物、鞋子进行彻底消毒。但愿南极本土的种群能逃过一劫,但前提是咱们得做好本分。除了你的脚底、三脚架和任何杆子之外,不要让其他东西接触地面。”

“那些燕鸥和贼鸥可能会俯冲下来攻击你,它们的喙非常锋利,你需要把手举过头顶,沿着你来的方向往后退。这些家伙正经历大规模换羽期,不能下水,相当烦躁。如果你处于这种状态,一个月不能出门觅食,你也会这样的。所以我们需要确保这些家伙心情愉快。它们看起来很酷,有点朋克风,但它们也有点烦躁和不开心。我们不想让它们消耗多余的能量。”

“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些科学摄像头对着冰川或企鹅。请不要走到它们面前挥手,也不要踢地震监测站,这会影响科研工作。但很多人都没有遵守。”

“图书馆里有南极书籍和爱情书籍。餐厅座椅是开放式的,也没有太多桌子,如果你想找到地方坐下,最好别害羞,每天多结交新朋友,这样可以不尴尬地加入任何一张桌子。”“早上你们会听到我美妙的声音(到最后你们可能会听烦啦),让你们起床。”

Zodiac冲锋艇是南极每日巡游的交通工具

“通常那些一辈子都在船上的人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不需要别人帮忙。但往往就是这些人第一个掉进水里,检验了我们的救生衣性能。所以请务必确保你总是接受别人的帮助。”

“要清楚自己的能力限度。仅仅是我们设置了一条通往观景台的小路,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走到那里。这不是必须达成的目标。走到你力所能及的地方就好。”

“南极是一个不宜居住,难以预测且有潜在危险的地方。从这里出去也不容易,会花费好几天时间。现在这里的船很少,因为已经是季末了。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我们通常可以互相帮助,但目前这里的人少了许多,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这里更加与世隔绝,也更让人享受。但与此同时,也真正反映出我们离一切是多么遥远。”

“我知道我讲了很多‘请不要这样做’,但实际上要记住你身处何地——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等我们到了那里你们就会意识到。尽量花点时间,真正思考一下你在哪里,放下你的手机,忘掉家里的那些琐事。此刻你不需要它们。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很短,就是来享受这里的。如果你能找到一个独处的小地方,好好感受这里的一切就太好了,因为这真的是非常非常棒的地方。最后,我希望你们回去之后都能成为南极的大使。这意味着你们真正关心这个地方。我坚信,如果人们没有亲眼看到某个地方或不了解某个地方,他们就不会真正关心它。他们必须亲眼目睹。所以你们看到了这个地方,我希望你们回家后能继续关心它,足够关心它,从而和别人分享——我们确实需要好好保护这个美丽的地方。”Adam说。

浮冰上的企鹅群正在躲避海豹围猎

Plancius号配备了鲸鱼专家、蠕虫专家、洞穴潜水教练、冰潜教练、技术潜水教练、热气球飞行员,冰川专家、岩石专家、观鸟专家。这些专家也掌握驾驶冲锋艇的技术,可以在巡游活动时讲解看到的一切景观和生物。

佩林来自智利纳塔莱斯港,百内国家公园就在她的“家门口”,13年前,她开始当徒步向导,2019年,她来到南极洲,“那次旅程永远地改变了我的人生”,现在,一年中有超过200天都是在探险船上度过的,往返于南极和北极之间。她的学术背景是历史学,对南极探险故事如数家珍。

观鸟专家说自己用了一生的时间观察鸟类和标记鸟类,“要是我们看到一些涉禽,我会是那个专注观察在周围飞翔的白脸海燕的人。要是我们足够幸运能够看到鲸鱼,我也会是那个看着在鲸鱼周围飞翔的鸟儿而不是盯着鲸鱼看的人”。

我的救命恩人Jakub是波兰人。在过去的18年里,他一直在极地工作。童年时他梦想成为宇航员,后来获得了地球科学的学位,成为冰川专家。每次到达冰川覆盖的地区时,都很像踏上另一个星球。所以童年时的梦想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实现了。他见过世界上许多不同种类的冰川,人生中的一半时间都和冰川一起度过,对冰川如何影响气候非常感兴趣。

南极海域拥有数种不同颜色、形态的冰川

我原本以为在南极船上工作的向导,会因为海浪身心艰苦。但每个人都热忱而兴奋,视南极为人生的假日,希望给更多人分享南极的美丽,没有一个人有晕船史——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从事这个职业。

很多向导从小就开始建立和山川湖泊的联系,有一些极地向导是从登山向导转职而来,并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他们感兴趣的自然里。

每个人的故事都让我的冰面碎裂,想起旅途中遇到的每个阿根廷朋友的发问,“瓦莱里亚,你要离自己更近一些,关心离你最近的事情,而不是离你遥远的事情。”

人如果要足够“宏观广阔”,追逐公正客观地纵览,就会看不见那个窄小的自己。我正视自己:你蔑视那个窄小的自己,你关心更大的世界。但来到南美后,我经常发觉,回到了一个窄小的自己——这是人生第一次。

板状冰山

“如果温克能看到这片白色荒原,

或许会原谅大海的暴虐”

坐冲锋艇巡游了好几次,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身处南极。

这里和Jakub承诺的一样,风平浪静。

我从前几天的极端混乱,到达了一种极端的平静。南极的海域几乎没有太大起伏,沉着在一种经历过万年恒久、因此波澜不惊的从容里。

极端的平和,极端的安宁,极端的冷静。这是南极最异于世上其他地方之处。

海冰浮在冬季前夕的水面上,巨大的白色碎块碰撞出钟罄声。我们的黑色橡皮冲锋艇推开碎冰前行。向导说,下个月,这里的的水道就会被冰冻结,南极的冬天要来了。

南极冰川

100多年前,“比利时号”也曾在这个季节越过南极圈。他们完全被冰封住,但领导者加拉什发表了一次鼓舞士气的讲话,“我们将成为第一批经历这种事情的人,想象一下我们能进行的科学研究,或者能收集到的东西”。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鼓励,把被困看作一件积极的事情。

五月下旬,他们的情绪还非常高昂,想要保持一种日常规律,和一些对外面世界的念想,因为最大的心理挑战之一是他们几乎被囚禁在海中央,实实在在地待在海冰上,身边总是同一群人,时间长了,大家会对彼此厌烦、恼怒。所以他们开始庆祝每一个重要的日子,每一个国庆日、每一个生日、每一个节日,试图让士气高涨。

可当南极完全陷入黑暗后,队员们开始变得焦虑,因为地球上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只要巨大的浮冰还保持完整,他们就相对安全,可以随着浮冰一起漂流。为了模拟某种热源和光源,加拉什安排船长每天在炉子旁边待两个小时,即使不喜欢,也必须每天吃海豹肉、企鹅肉,配上蔓越莓酱。

探险船停泊在欺骗岛海域

将近70天的完全黑暗后,他们又开始看到太阳了。1898年7月1日,他们看到了第一缕曙光。到7月底、8月初,野生动物也回来了,这让他们感到宽慰。有了其他生命的存在,给船周围带来了一些生机和兴奋。他们开始进行短途的雪橇旅行。但9月,他们经历了零下45摄氏度的低温,他们没有供暖设备,穿着也很单薄。撑到第二年,大家的希望又变得渺茫,现在他们不用担心完全黑暗的问题里,恰恰相反,24小时几乎都是白昼,但仍然完全没有希望看到困住他们的冰面破裂。弗雷德里克·库克提出,用人力在浮冰上开辟出一条水路,希望借此使冰层裂开,让船再次浮起来,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个计划可以让船员们重燃希望。但几个星期的努力都是徒劳,开凿出来的水路等到晚上气温下降又重新结冰了。炸药也无法炸开南极的冰层。尽管能看到开阔的水域只有10英里远,但他们却到不了那里。在被困冰面一年零10天后,他们终于成功驶入了开阔水域。

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度日的。

季末的南极,即将面临水道结冰

我这艘船3月23日从乌斯怀亚出发,4月3日返航。正是“多事之秋”,天气充满变数的时期。我穿了速干衣、抓绒衣、羽绒层、防水滑雪外套,三双袜子,棉手套,仍然被冷风和低温攻击得浑身僵硬。南极的雪也和以往经历的雪完全不同,似锋利的刀片,万箭齐发,在脸上雕刻,飞进眼里的时候,我很担心它会割伤眼睛。

但这个季节却是观鲸最好的时期。座头鲸和虎鲸完成了抚育和觅食任务,因此有时间对人类和船产生好奇,主动出现在附近海域,跟随着船尾制造的水泡泅泳、雀跃,在冲锋艇旁边呼啸而过。

出没在冲锋艇附近的座头鲸露出脊背

经过德雷克的暴风雨后,到达南极的第一天竟然迎来了数周未见的好天气。壮观的日落照耀着南极的冰川、海冰、断裂入海的冰山,海面上浮光跃金,碎裂的冰如破碎的心,也能波光粼粼。云垂得很低,被染上了胭脂和黄金。

雪看起来松软又坚固,奶油蛋糕一样矗立在海上。平顶冰山的切面质地像翡翠一样,纯白而洁净。“老冰”往往比“年轻冰”更加光滑。海面之上的冰呈白色,海面之下的冰呈现出天真又深邃的蓝色——这就是南极蓝冰了。晶莹剔透,有时是钴蓝,有时是天蓝,有时是薄荷蓝。

而一层又一层的积雪堆积了万年,每一次降雪的重量和压力都使得下面的雪层硬化成冰川冰。冰川不断增长,逐渐向山谷中蔓延,将整个大陆覆盖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形成了南极冰盖。

由于始终处于运动之中,南极的冰如缓慢流动的河流,从山脉向大海 “流淌”。风的持续吹拂也塑造着冰的形态,将其雕琢成坚固的波浪状,以及被称为 “ 雪脊” 的奇特冰雕。

块状、圆顶、尖峰、楔形冰山,黑色和绿色的冰山,质地不一的冰川,这里是白色和蓝色的旷野。宝座和尖塔一样的冰山,在广阔的天际和晚霞里,有史诗一样的质地。宏伟、坚硬、又脆弱,是无法预测的新生和消逝。

信天翁在高空凝视海洋,如同是这个世界的庇佑者。

漂浮在南极海域的“尖峰冰山”

在目击了南极日落后,我想到阿蒙森的日记,“如果温克能看到这片白色荒原,或许会原谅大海的暴虐。”

“你是不是完全原谅了德雷克海峡的暴风雨?”Jakub问我。

“还没有”,我有点吝啬,“只原谅了一点点”。“我不会推荐任何人来南极,经历德雷克海峡的地狱。”

但在几天之后。我跟探险队员们依次击掌,“谢谢你们,这是美好的旅行。这是美丽的旅行。”

完整的旅行

南极旅行远非我们曾在纪录片和社交网络看到的那样精致。南极的一切比那粗犷,更丰富,更复杂,也更完整。

每天的冲锋艇巡游,我们都能看到座头鲸。有经验的向导眼神锐利,驾驶着小舟逐渐接近,在合适的位置关掉发动机,等候鲸鱼对我们产生兴趣。

十几米长的庞然大物往往携整个家族一起行动。黝黑的脊背渐次露出水面,呼啸一声,将海水喷出2到3米高的烟火形状。继而深深下潜,崭露出优美的黑色鱼尾,荡漾起浪花,最后悄然沉没。每一次完整的起伏,都像完成了一次“南极的呼吸”。

座头鲸的吟诵低沉而肃穆,像人深长地叹息和感慨,在南极冰山和雪山的背景之下,格外隆重。据说,座头鲸在一年中有数月时间,整天都会歌唱。我很高兴,在南极听到的,不是痛苦的歌声。

冰山和冰盖为幕,座头鲸和企鹅下潜入海

它们现在对我很感兴趣。五六只在冲锋艇旁边盘桓,大约是一个家庭。

翻腾过后,形成悠久的漩涡,巨大的翅膀拍打出波浪,哨声、呻吟声、复杂的歌唱声,宁静的海面升腾起一团团雾气。

全船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也许是出于寒冷的天气,我的笑容一直冻结在脸上,不由自主地牵扯出无需思考、只需感受的快乐——你知道它们是快乐的,于是跟着一起快乐。

每次见到座头鲸游过,我都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一样,发出新鲜的惊呼。它们会从你身下的冲锋艇船底轻轻划过,你会看到它们白色的腹部和双翅,身体比整艘小艇更庞大,但并不恃此攻击你。偶尔,它们跃出水面,露出巨大的头颅,张开嘴,又迅速回落。你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似乎一伸手,就能彼此握手。

每年的3月和4月是观鲸的最好季节

3月30日这天,船员广播,“船的右侧出现了虎鲸群!快到甲板上观看!”“左侧也有!”

这是我在南极最幸福的一天。两只虎鲸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虹桥,高耸的背鳍如棘刺般直立,脸颊处的白色和腹部的白色,让人能很快发现它们。12点方向,11点方向,7点方向,2点方向。6只,10只,30只,上百只。所有的乘客从船左跑到船右,抓拍虎鲸齐头并进的瞬间,人为地制造出了海浪。

船周围的海面上,开出了一盏又一盏喷泉,数十,数百,连续的喷泉和水花,充满了生命力。波涛中传来如海豚一样高昂的叫声。远处,几十只企鹅正从海中跃起,奔往积雪覆盖的陆地。

企鹅在水下如霰弹一般

一只企鹅落了单,慌张地跳上一块浮冰。四只海豹正在上面拍打肚子,百无聊赖地休息。眼看进了天敌的领地,企鹅迅速逃向大海。海豹却来了精神,展开围攻,这块浮冰一会儿恐怕是血腥一片。

这个季节的海豹已经吃饱喝足。抓到企鹅后,它们要尽情地玩乐一番,不会一口毙命。在碎冰之间,一只海豹撕扯企鹅的脖子,没有马上咬断,而是左右甩动,溅起的血将冰块染红,凶猛又残忍。但潜水员们拍到的海豹又是另一种模样。它们会好奇地跟随运动相机,浮上水面,圆圆的眼睛和胡须显得天真又无害,毫无攻击性。冰面上的海豹看起来和冰面上的企鹅一样笨拙,行动缓慢。但只要下水,它们就会像游鱼一样敏捷。

对冲锋艇感到好奇的海豹

我们的冲锋艇吸引了一群企鹅,它们从浮冰上左摇右摆地蹒跚踱步,再挨个跳水,追逐着船体留下的气泡,一群接着一群,像霰弹一样在水里发射。但在陆地上,它们走几步就会把肚皮贴在雪地里,懒得使用脚掌,索性趴窝不动,或用双臂作桨,艰难挪动。南极的很多岛屿都被金图企鹅占领,它们有着强大的适应能力,眼睛上方有一个明显的白斑,嘴细长,嘴角呈红色,眼角处有一个红色的三角形,也叫“绅士企鹅”。

南极陆地常见的金图企鹅

在欺骗岛,我们看到了毛皮海狮,两侧的白色耳朵非常可爱。但它们有时看起来很有攻击性,所以要尽量保持距离。

1820年11月,美国海豹猎人纳撒尼尔·帕尔默发现了这座岛屿,该岛外形和普通岛屿并无二致,但实际上是一个被淹没的破火山口,他因此视错觉将该岛命名为“欺骗岛”(Deception)。岛上有座活火山,但最近一次喷发已经是1970年的事了——在极寒之地,也有极灼热的火山,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

在南极最有参观意义的,恐怕是不同国家的避难所和过往南极探险队的大本营。

Detaille基地的旧时痕迹

Detaille岛的W基地曾在1956年到1959年使用过,主要用于测绘、地质和气象学,但数次因为海冰不稳定而受困。在岛上工作的考察人员多次被长期切断联系。1958年冬季,队员们决定放弃基地,用雪橇穿越30英里的海冰,到达船上。但其中一只叫Steve的雪橇犬却挣脱了束缚,立马返回了基地。驾驶雪橇的队员想把它追回来,却不得不跟着大部队搭船离开。但在三个月后,人们在马蹄岛看到Steve欢快地跑来,身体健康。

很明显它回到了Detaille,靠喂狗的那些腐海豹肉活了下来。随着隆冬时节临近,它发现朋友们仍未归来,决定出发去寻找他们。它本可以往西走到冰缘处,或朝北、朝东走。然而,它记得上一季曾乘着雪橇走了 60 英里来过马蹄岛,于是充满信心地朝南出发了。由于路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得记住这条复杂的路线:穿过拉勒曼德峡湾的海冰,翻越阿罗史密斯半岛的冰川,向下进入布尔乔亚峡湾,然后抵达马蹄岛,以及位于西海岸海湾处的基地。冬天,沿途根本找不到食物,Steve竟然健康地活了下来。

自从基地关闭以来,这里一直无人居住,也没有任何改动,成为20世纪50年代南极生活的时间胶囊。根据南极条约体系,Detaille被指定为历史遗址和纪念碑。你能看到人们当时匆忙离开的痕迹。煤油灯放在桌上,柠檬汁、雀巢咖啡、沙拉酱、酒瓶、各种罐头摆在置物架上,性感女郎的封面报纸和漫画堆在图书室的桌面,消遣娱乐的棋盘靠在墙角,绿格子窗帘挂在窗户两侧,上下铺的枕头和床单还在,外套也在,工具室的锯子钳子摆在原先的位置,甚至每日菜单安排和果核也留在那个时期。

Detaille基地的遗迹

我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去,外面冰天雪地,如果我住在这里,可能很快会觉得无望。

在“参观者”的签字薄上,我留下了评论,“BRAVE”(勇敢)

到达天堂湾的这天,天气逐渐好了起来。水面像没有褶皱的镜子,雪山的倒影也得以完整。冲锋艇推出一层又一层绸缎,海泛着金属色泽。似乎没有任何苦恼能在这里惊天动地,只有偶尔窜出水面的企鹅和海豹,以及若隐若现的座头鲸背鳍。

金色的阳光从云间流泻出来,天堂湾的冰川和雪山,一瞬间让人盲目。我们这次的向导有点经验不足,遍寻鲸鱼皆无所获,带我们驶入一处半封闭的海湾,“既然找不到鲸鱼——我们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在这儿来场冥想呢?”

我跟船上认识的朋友Mike、Harezz面面相觑,“这可是在南极,不看鲸鱼,做什么冥想啊?”

蓝眼鸬鹚挥动黑色的翅膀,在海冰上静止。我们闭上眼睛,空气冷静而湿润,新生的冰川和久远的积雪皆沉默,宇宙中没有一点声音。去年,我曾试图进入冥想状态却完全放松不下来。这时却轻而易举。这里没有北京的噪音,没有生活空间被突如其来地入侵,没有被打断的呼吸,没有必须要完成的事,也没有被审判的“无所事事”。

南极之行过去了一个月,我们那艘冲锋艇的人,印象最深刻的,仍是当时觉得最“敷衍”的南极冥想。

那张静默的海湾照片,最近常常被我翻出来,像一枚开关,只要闭上眼,就能回到天堂湾,回到万籁俱寂的安宁。

天堂湾万籁俱寂

地球是圆的,我也是圆的

在登陆第一座岛屿时,探长队长Adam问我,“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兴奋,觉得圆梦了?”

我说,我应该感到激动和澎湃,但并没有。看到座头鲸将我包围,听到它们离我极近的呼吸声和沉吟声,我只是感到了一种安宁和平和。经过几年的心理苦行,我已经很难感到兴奋,最好的感觉就是平和而已。但平和已经足够好了,因为我已经能够欣赏这种平和,而不会抨击它,贪图更多。

“你知道吗?平和是最难达到的。人类脑中的太多想法很难休息下来。平和比兴奋、激动更难实现。你做到了很少人才能做到的事。”Adam说,“享受你的感觉吧”。

Plancius号的船员和向导,来自各个国家的船友,是南极叙事“完整性”的一部分。我之所以觉得这最终是美好的旅行,是因为向导们的关照和热情,船员们的友好和生命力,以及在船上认识的朋友——很多时候,我们网络用尽,无事可做,就会凑在一起聊天,很像“比利时号”的故事。庆幸的是,我遇到了足够好的、性格各异的朋友,一起度过了12天的南极之行。

这个季节,久违的南极日落

最后一夜,Plancius号已经到达乌斯怀亚港湾,岸上灯火通明,船返程时经过平静得陌生的德雷克海峡,重新回归鼎沸人间。

每个人都抓紧最后的时间社交。前几天,大家忙于潜水、巡游,无法将每个人都认全。趁着最后的夜晚,所有人都聚集在观景大厅,将自己的人生故事一吐为快。

我坐到冰川学家Jakub面前,跟他聊起他花了半生时间研究的冰川。

我说,冰川有着接受自己完整生命进程的智慧。完整意味着增长,拥有,丰富,扩张,衰退,失去,消亡。时时刻刻,莫雷诺冰川都在崩塌,碎裂,沉没。昨天来的时候还没有这块蓝冰,今天就有了。一个小时前,冰川还在,一个小时后,就只有一圈极寒的余波和蓝色的尾声。

但它看起来并不焦虑,担忧,恐惧明天或下一刻。

它或许花了上千年、上万年才学会了这一课,平静安宁地接受这一切。或许我也要花费千万年才能学会这种冷静,但对于人生而言,这一课太过漫长。

即使它已经有一千岁,内在的蓝冰仍是天真纯净。冰川轰然崩塌的时候,并不尖叫、暴鸣,而是低沉、缓慢,熟练、温和的长叹。

“当你看冰川的时候,不要直直地看一个点。将它看成一个整体,瓦莱里亚,不要看成零散的碎片,你是一个整体。”在冰川前遇到的阿根廷退休老人告诉我。

在乌斯怀亚下船后,我看着停泊在港口的Plancius号,后知后觉,我到达南极之后的每天都在无意识地构造笑容,无论是被鲸鱼群萦绕,还是被企鹅群追随,无论是听到信天翁的鸣叫,还是抚摸冰块中的气泡。这件事竟只是到了季节就丰收的自然规律,根本不需要任何努力。

“真是美好的旅行”,我对着海湾说。

在南极被鲸鱼群萦绕

次日,我在乌斯怀亚的民宿睡了一整天。连环不断的梦。即便我来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仍追过来的梦。

因为暖炉太旺,我热醒了。煮了通心粉,放了点儿金枪鱼。推开窗户,竟是晴天。眼前浑浊模糊。一个多月的旅行覆盖了旧数据,人生似乎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一切都已经变换,像失却了原点。

但地球是圆的,我也是圆的。不是头尾相衔、分出始终的那种圆。是无论何时加入、何时退场,都在同一个圆形叙事中的圆。是自然,是完整,也就无所谓丢失。

莫雷诺冰川,有着接受自己完整生命进程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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