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顶流阵容”的烧脑英剧，被低估了吗？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9-27·阅读时长22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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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就是我们希望父母祖辈成为的样子吗？也是我们希望自己老后成为的样子。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李孟苏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难以想象，四位高龄老人担纲主角

Netflix制作的喜剧侦探电影《周四推理俱乐部》在8月的最后一个周四上线了，当天就有2800万次的观看量。

故事很轻松，在一座豪华养老村里，几位老骥伏枥的推理爱好者组成一个俱乐部，积极活跃地秘密调查一个接一个的谋杀案。

影片的主演是一班耄耋老人：80岁的海伦·米伦饰演一位退役的军情六处特工伊丽莎白，希望通过调查未解决的积案来保持退休后头脑与道德的敏锐。她穿着花格呢西装，银发打理出优美的弧线，散发出指挥若定的气势，一看就是这群人的领袖。她用沉静的声音说道：“噢，抱歉，我太失礼了。（戏剧性停顿）我们是周四谋杀俱乐部！”这氛围立刻让人想起那句经典的“邦德，我是詹姆斯·邦德”。

她身边的是一头灰发的退休007，72岁的皮尔斯·布鲁斯南。他演工会领袖出身的罗恩，气质粗犷，爱穿格子衬衫和印有口号的T恤衫，身材挺拔，英气尚存。

82岁的本·金斯利演的是精神科医生出身的易卜拉欣。他谨慎到了拘谨的程度，负责分析嫌疑犯的作案动机。

第四个加入俱乐部的成员是73岁的西莉亚·伊姆里。她饰演的乔伊丝曾做过战地护士，富有亲和力，有些孩子气，所以伊丽莎白在进城的公交车上还打趣地责备乔伊丝，以后不要在她面前说什么“两个神采奕奕的彪悍老太太”这种话。

这四个住在养老村里的高龄侦探年龄加起来超过了300岁。当今，我们常常听到中年女演员呼吁导演、制片人能够多给“中年女演员”群体演戏的机会，一部影片用如此年高的演员阵容，这简直无法想象。

21世纪创纪录的推理小说

电影根据英国作家理查德·奥斯曼（Richard Osman）的同名小说改编。2020年9月，奥斯曼出版了“周四推理俱乐部”系列小说的第一部。小说上市四个月就卖出70万册，连续60周蝉联《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榜第一，把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和奥巴马自传都从榜上挤了下来。这本书被斯皮尔伯格看中，买下电影改编权。

之后，奥斯曼一鼓作气，以每年写一本的速度，共出版了4本，翻译成46种语言，全球卖出1000万册，我国也引进了这个系列的中文版。今年9月“周四推理俱乐部”的第5本将面世。其间，他开始写另一个系列的推理小说，去年也推出了第一部《我们揭开了谋杀案》，这本书出版后在《星期日泰晤士报》年度畅销书榜上排第二。他成为英国出版界继J.K.罗琳之后最“大”的作家，这个“大”除了指他傲人的成绩，也指他的身高，他高201厘米。

奥斯曼为什么要写推理小说，为什么把伊丽莎白的身份设定为退休的军情六处特工，源于他个人的一段经历。在剑桥上大学时，奥斯曼曾收到过招募暗示，接受过一系列他称之为“有趣”的间谍测试，但他没有通过。他自己倒也释然，“我会是个糟糕透顶的间谍。我个子太高（不符合特工外表平凡普通的要求），不够聪明，而且我存不住话，如果有秘密就忍不住要告诉所有人。我还不能说谎。”

大学毕业，他进入了电视行业。电视，是陪伴他长大的好伙伴。奥斯曼出生于1970年，他的哥哥马特·奥斯曼是山羊皮乐队的贝斯手。奥斯曼天生患有眼球震颤，这种眼疾让他的世界显得有些模糊。他曾说，一栋建筑在他眼里像印象派画作，而树上的鸟也看不清。视力不好让他的听力超强，能敏锐地捕捉多层次的声音。

理查德·奥斯曼

9岁时，爸爸跟他和哥哥说，爱上了别人，说完离开了家。奥斯曼不知道妈妈布伦达是怎么撑下来的。“那一定是地狱般的日子。我之所以没察觉到，是因为：第一，我是个男孩，不够敏感；第二，她表现得太轻描淡写了。这不是她想让我们操心的事。”布伦达做教师的工资无法养家，她便做一切能找到的活赚钱。但是，奥斯曼能听到妈妈因人生理想破灭的哭声，作为孩子，那实在太难以消化，他便把这些悲伤失落的声音隔绝开来，让自己沉浸在电视的世界里。他什么都看，因为视力不好，他必须坐得很近，电视让他看到了现实中无法看清的世界，比如树上的鸟，还有各种建筑，体育比赛的慢动作回放也让他看清了球在哪里。

奥斯曼在电视行业做得很成功，担任过BBC的主持人，主持过多档高收视率的问答节目，也曾为电视台写过喜剧剧本，还在系列喜剧节目中出镜扮演角色。走到镜头前，让他成为电视明星。而后他离开电视台，成立自己的电视制作公司，财务上获得一定自由后，他想，前半生做电视娱乐节目，娱乐大量觉得生活无聊的人，现在可以开始写推理小说了，换一种娱乐方式。

他从小对推理小说情有独钟，而英国恰恰盛产各种流派的推理小说。儿童时期他看伊妮德·布莱顿（Enid Blyton）的《少年冒险团》（The Famous Five），“周四推理俱乐部”也是一群“不合常规年纪”的业余侦探。再大一点他看多萝西·L·塞耶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成为阿婆的超级粉丝。奥斯曼一直热爱犯罪小说。电影《周四推理俱乐部》开始，乔伊丝的女儿来养老村探望母亲，撞见几位业余侦探在讨论案情，便小声嘀咕，“估计是什么阿加莎推理小说俱乐部吧”——奥斯曼在向“谋杀女王”致敬。

之所以为自己的系列小说取名为“周四推理俱乐部”，奥斯曼是受益于马普尔小姐。1927年，克里斯蒂发表短篇小说《星期二晚间俱乐部》，小说里写道，一群朋友在马普尔小姐家聚会，其中一人建议，成立一个俱乐部，每周聚一次，每个人轮流讲述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谜，大家进行讨论，以揭开谜底。这是马普尔小姐的首次亮相，克里斯蒂描写的马普尔小姐有“上帝恩赐的蓝眼睛”，雪白的头发盘了起来，穿镶花边的长裙，手里编织着毛线活。“周四推理俱乐部”里巧手做蛋糕，穿碎花裙，头发盘在头顶的乔伊丝，活脱脱是马普尔小姐再世。四个老人破案，就是马普尔小姐的四次方。奥斯曼认为，阿婆在全世界享有的盛名也帮助了他在英国以外的成功。“如果她还在世，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她。”

越老的侦探越聪明

奥斯曼把《周四推理俱乐部》系列的第一本献给了母亲。他给妈妈在养老社区买了公寓，让她安度晚年。

奥斯曼多年来一直在尝试写小说，均告以失败，突然他灵光一闪，何不以妈妈生活的养老社区为背景创作一部推理小说呢？他把妈妈住的养老村照搬进了书里，这儿曾是一座修道院，里面有埋葬修女的墓地、保龄球场、网球场和餐厅，羊驼在田野里漫步，超市送货车一会儿来一辆，送货员搬箱子时瓶子叮当作响。妈妈有三个走动密切的好友，四个老太太每周六聚在一起共进晚餐，每周二讨论艺术史。

听儿子说写了这样一本书，妈妈的心沉了一下，颇为担心书中对老年人的描写会冒犯她在退休社区的朋友们，更有顾虑会被人起诉。她飞快地读完了书，仔细检查书页上有没有潜藏着任何冒犯性的内容，看完她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奥斯曼告诉媒体，妈妈成了养老村的“明星”，她可“乐坏了”。而养老村的居民们“也很享受出现在书里，书中对他们既不居高临下，也不刻薄，他们喜欢这种感觉。他们发现自己才是故事里的英雄，这真是太棒了。”

黄金时代的推理小说里，优秀的侦探，从马普尔小姐、波洛到布朗神父，多是年长而睿智的人。《周四推理俱乐部》小说和电影的魅力之一，恰恰在于对老年人物的温情描绘，而现实生活中，青春崇拜、对老人居高临下，是人们本能的态度。在奥斯曼的成长经历中，父亲是缺位的，外祖父成为他非常重要的男性榜样，所以他从来不会觉得“老人什么都不懂”。老人并不只是打打地滚球，慢慢走向生命终点而已，“他们在文化层面上常常被忽视、被低估、被当作隐形人，然而他们那代人做过更有趣、更不寻常的事，克服过更大的障碍和困难。还有谁比他们更适合破案呢？”

“俱乐部”中的主要角色都惹人喜爱。他们既不粗鲁无趣，也不自恋自怜，更不是酗酒或乏味之辈。他们既不在金钱上斤斤计较，也不会对移民、外国人、年轻人或同性恋者发表油腻的老登言论，让人生厌。他们好奇心旺盛，乐于尝试新事物，思想开明，不带偏见，但略带一点玛吉·史密斯的辛辣，这不就是我们希望父母祖辈成为的样子吗？也是我们希望自己老后成为的样子。

奥斯曼塑造的两位年长女性主角尤其有力量，乔伊丝是马普尔小姐，伊丽莎白则像007的领导“M”。女性配角，比如聪明的年轻警探唐娜同样令人喜欢。相比之下，男性角色往往更脆弱、愚蠢、虚荣，也更依赖别人。奥斯曼颠覆了这一类型作品的传统角色分工。在颠覆的过程中，也折射出现实中读者生活的转变——年长女性比年长男性更能适应不断变化的现代世界。

喜剧下的悲剧暗流

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有轻松、幽默、机智、简洁高效的叙事风格。作为推理题材的电影，《周四推理俱乐部》里的“惊悚”元素略显粗糙，除了片头一个女人腹部插着刀从二楼窗户坠落，还有深夜里尾随伊丽莎白进入墓地的身影，全片几乎没有更多的紧张感。更没有暴力，坏人都彬彬有礼。谋杀当然存在，尸体出现的频率也令人满足，但没有对死者身体的残酷刻画，就连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都比它更血腥一些。

反倒是养老村的生活极具吸引力。与其说是养老村，不如说那是一座庄园。喜欢看年代剧的观众一眼就能认出这是《王冠》中的桑德灵厄姆庄园，还曾出现在《国王的演讲》《远大前程》，以及 2021 年版的《黑白魔女库伊拉》等影片中。老人们住在庄园大宅里，就像一群七八十岁的学生在上巫师寄宿学校。在这个温馨、亲密、半封闭的环境，住户们闲聊、喝酒、吃蛋糕、看白天的电视节目，时不时互相串门，一群好友可以一起去冒险，对付坏人，然后再回到拼图室，来一场复盘，还不忘吃块蛋糕。

奥斯曼的小说之所以畅销，电影之所以受欢迎，绝非仅靠养老村的温情画面。

奥斯曼在写推理小说之前，是一名资深电视节目制作者，他最擅长为观众提供好看的娱乐。几十年来，他精心打磨出一套“魔法公式”：在积极的氛围中带一点锋芒，这必定能取悦大众。他说：“人类总是追寻温暖的，那些收视率高的节目，比如英国电视史上收视率最高的两档节目，《舞动奇迹》和《英国烘焙大赛》，都是既善意温暖，又带着一点锋芒和机智的作品。这就是成功的魔法公式。”他把这套公式移植进小说创作，就打动了大众。

而他眼中的世界和现实生活，是乐观的。他认为，“社交媒体的泛滥让我们以为世界充满对抗，但走上街头，你会发现人们依旧如昔。大多数人都很好，照顾家庭，追求安全，对邻居友善。这样的世界，真的挺不错的。世界并不是网络上那个荒谬的模样。真实的世界是800万人在看《乡村档案》（Countryfile，BBC一档反映三农问题的节目，已播出近40年），这比推特上发生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大得多。”所以，他希望呈现出世界真实的美好。

有评论家认为奥斯曼创立了一种新的推理小说流派，即他写的是Cosy Mystery（舒适推理）。他却讨厌“舒适推理”这个标签。他书里的老人们被安置在一个富足而惬意的环境里，午餐有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但生活并非没有痛楚。

细看影片，主人公们的喜剧也好闹剧也罢，掩盖不了他们周围那迫在眉睫的时光流逝、心智衰退、死亡衰败。奥斯曼固然要用“魔法公式”创作出有趣的带着冷幽默的小说，但他也有“想表达的东西”，其中包括一些严肃的社会议题。他说，他把它们“偷偷放进了故事里”。他悄悄为喜剧注入了悲剧的暗流。

周四推理俱乐部的成员，前警探佩妮进入临终关怀阶段，呈植物人状态，她的丈夫约翰悉心照料她。当伊丽莎白找到一份被刻意隐藏的档案，找出罪案的真相，约翰请求在报警之前，给他一点时间与妻子单独相处，伊丽莎白看到抽屉里的注射器，有所感悟，仍许可了约翰的请求。下一个镜头是葬礼，约翰对妻子进行了“协助死亡”，然后自杀。这条死亡副线的设置，黑暗沉重，堪称冷酷无情，奥斯曼把自己对社会观察的结果交给了伊丽莎白——每个人都有权利解决自己的生死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