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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有霸总题材微短剧需要的贵族人设和庄园场景。2020年代，微短剧竟成为中国最成功的一项文化输出。

简·奥斯丁地下有知，一定很困惑，她写的《傲慢与偏见》怎么会被改成“灰姑娘”角度的短剧集：一个刻薄的心机穷寡妇觊觎贝内特先生的钱财和人脉，带着女儿嫁给他，成了伊丽莎白的后妈。她幻想着让自己亲生的女儿在社交活动中认识有钱男人，嫁入豪门，从此一步登天，于是她对伊丽莎白严防死守，生怕继女成为女儿相亲赛道上的竞争对手。

故事这样讲起：庄园舞会即将开始，贝内特太太恶狠狠地掐住伊丽莎白的脖子，不准她去参加舞会。贝内特太太的女儿简体弱多病但心地善良，挺身而出保护妹妹，拉扯中简的药瓶丢在了家里，伊丽莎白急忙赶去给简送药，慌不择路，一头撞进达西先生的怀里。两人视线交汇，心头小鹿乱撞，彼此都对上了眼。达西的表妹安妮·德波尔小姐适时地出现了，看到此番情景，心中醋海翻腾，对伊丽莎白极尽羞辱，对着她后背猛推一掌，在伊丽莎白即将摔倒之际，达西出手相助来了一个公主抱，德波尔小姐气急败坏，把一杯酒淋到伊丽莎白头上……

竖屏剧《傲慢与偏见》剧照

剧中的达西先生有坚定的方下巴，身材性感；伊丽莎白一看就是按凯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2005版电影《傲慢与偏见》伊丽莎白扮演者）的模样找的演员，虽然丰满但走甜美系，很讨喜；后妈和富家小姐也是刻板印象中的反面角色，蛮横中透着愚蠢。整部剧共有74集，每集时长两分钟，剧情五秒钟一个反转，每一集有钓鱼式的结尾，演员的表情和动作夸张，台词直白，完全是中国手机用户熟悉的霸总风格。没错，这部全剧说英语台词的《傲慢与偏见》正是微短剧，只不过它在海外竖屏剧的头部平台ReelShort上架播出，收看模式也和国内的微短剧一样，前10集免费，后面的剧集收费。

微短剧起源于中国，如今成功出海，在海外被称为“竖屏剧”（vertical drama），英国媒体说它是“TikTok一代的电视剧”，意思是用手机观看的低成本情节剧。英国是拍摄、制作竖屏剧的重要基地，成了英国电视业的一根救命稻草。每一部竖屏剧的幕后都有中国人的影子，就连总部在美国的ReelShort也是一家有中资背景的公司。

竖屏剧的重要题材是“逆袭和打脸”，以及“霸道总裁爱上我”，情节多发生在豪门里。英国最不缺像达西先生这样的世袭王室贵族，他的家彭伯里庄园式的豪宅随处可见，这为竖屏剧提供了丰富的场景资源。英国没有好莱坞式的明星制度，编剧、导演、演员的酬劳远远低于美国，其他拍摄成本也低，符合竖屏剧低预算制作的诉求，于是英国成为这种短剧的热门拍摄地。

竖屏版《傲慢与偏见》是为ReelShort平台制作的，导演丹·卢文斯坦（Dan Löwenstein）是英国资深影视导演，他导演的电影得过重要奖项，这两年他主要拍摄竖屏剧。竖屏剧太火爆了，供不应求，仅2024年一年他就拍了16部。

英国导演丹·卢文斯坦

竖屏剧兴起之际，正值英国影视行业低迷之时。根据影视慈善组织（Film and TV Charity）今年的一项调查，行业内近20%的自由从业者处于失业状态，过去12个月中有超过9个月都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靠积蓄过日子。

造成行业危机的主要因素是，疫情后电视节目制作放缓，观众的习惯发生了剧变——越来越多的人去看付费更低的YouTube等在线视频内容。根据英国通信管理局（Ofcom）的数据，传统电视的收视覆盖率创下历史新低，单个节目的收视人数也受到冲击，这导致电视广告收入锐减，反过来又影响了对节目的投入，形成恶性循环。此外，2023年好莱坞编剧和演员罢工也重创了整个英国影视行业。

虽然像亚马逊和奈飞这样的流媒体平台依然在制作高成本剧集，但它们的资源主要集中在大型的美国剧集上，并且大幅度减少了与英国电视台的合作。尽管还有《布里奇顿》等剧集在英国拍摄，但这种剧的产量远远低于传统电视节目。据英国电影协会（British Film Institute）调查，去年合拍剧的投资为1960万英镑，相比2022年的4830万英镑下降了近60%。所以有电视台制片人说整个行业正陷入“一场生存危机，在走向衰亡”，并非危言耸听。

竖屏剧《总统的双重生活》

竖屏剧的爆火为英国的演员、剧组带来了机会和收入。竖屏剧《傲慢与偏见》的妆发造型师佐伊·爱德华兹（Zoey Edwards）曾担任《布里奇顿》的妆发，在接到第一个竖屏剧的工作之前，她失业了九个月。现在她已经参与过五部竖屏剧的拍摄。该剧的摄像师汤姆·沃尔德（Tom Walder）去年拍了十几部竖屏剧，他认为这类作品除了带给他更多收入，还让他有机会成为一种新形式影视剧的开拓者，不失为一个乐趣。

演员也在调整心态。澳大利亚电视剧明星尼克·韦斯特韦（Nic Westaway）曾在长寿剧《聚散离合》（Home and Away）中扮演角色。这部剧从1988年开拍，至今已拍摄制作了8600集，今年仍有新剧集播出。他说，在这部剧中他参演了400集，用四年时间塑造、打磨一个角色，但2024年他在9个月里演了14部竖屏剧，扮演了14个不同的角色。他出演的竖屏剧《总统的双重生活》成了爆款。他和同行的心得是，起初很难理解竖屏剧对演员塑造角色的限制，后来学会了在扮演角色时“避免过度复杂化”。

卢文斯坦说：“对于演员来说，竖屏剧是他们获得主角角色的机会；对于剧组人员来说，如果你与某家制作公司或制片人关系良好，眼下几乎可以做到全职工作，因为英国正在制作的竖屏剧实在太多了。”他现在正在拍摄的竖屏剧翻拍自一部中国的热门微短剧，剧情大纲是“心机总裁为我意乱情迷”，讲黑帮家族继承人爱上女律师的故事。

竖屏《傲慢与偏见》剧照（图源：ReelShort）

短小精悍的竖屏剧改变了卢文斯坦的工作节奏。他以前拍影视剧，通常每天拍摄3页剧本，竖屏剧的节奏快得多，他最多时一天拍过25页。竖屏剧节奏快，台词写成密集的短句子，演员的语速也飞快，比如他正在拍摄的“心机总裁”剧，台词是：“我快订婚了，你也快结婚了，最后来一次？”还有“韦恩！你和你那个律师完了——听到没？完了！”这样的快节奏才能保证他在7天内拍完77页剧本。

竖屏剧的拍摄周期通常为7～10天，只用两台摄像机，预算控制在11万～18.5万英镑之间，人员精简，“心机总裁”剧组有22人。英国电视剧素以制作精良著称，卢文斯坦很清楚短平快的竖屏剧与传统电视剧在质量上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英国影视业内的很多从业人员对竖屏剧仍不以为然，有些演员和剧组人员不愿意参与这样的项目，即便是他自己有时候也未必想接竖屏剧。好在竖屏剧的剧本越来越好，拍摄制作变得更正规，他作为导演，只能视之为挑战，“在快速推进剧情的同时，尽可能保证一定的制作水准和叙事质量”，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竖屏剧是一个“值得探索的新领域，业内人士必须认真掌握这一媒介，因为当今人们对手机的依赖度极高”。

卢文斯坦的洞见，英国独立制作巨头Fremantle UK的负责人艾米丽亚·布朗（Amelia Brown）在今年的一次行业会议上也有类似的表示：“旧的商业模式已经基本不存在了……即使是大公司也需要进行很多调整。我认为2025年仍是艰难的一年。”

其实，电视剧“短视频化”的趋势在2020年前已现端倪。2018年，曾执导过电影《女王》、电视剧《英式丑闻》的英国著名导演斯蒂芬·弗雷斯（Stephen Frears），制作了短篇电视喜剧《婚情咨文》（State of the Union）第一季，第二季在2022年制作。这部剧每季10集，一集仅有10分钟。10分钟的时间，够讲述一个场景，那就可以成为一集。

《婚情咨文》每个场景开场是不同的酒吧，男女主角边喝酒边斗嘴，商讨他们婚姻治疗的议程。两人相互调侃，时而正面交锋，时而回避他们摇摇欲坠的婚姻状态，场景最后切到婚姻治疗师的门口，一集结束。《婚情咨文》每晚10点在圣丹斯电视台播出，并在下午5点上线供流媒体观看，仅仅10分钟，不到标准情景喜剧一半的长度，正适合下班的通勤时间看；而同年播出的《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单集时长8个10分钟，就不适合在通勤的地铁、公交、网约车上看。

短篇电视喜剧《婚情咨文》第一季剧照

受《婚情咨文》的启发，2019年涌现出了很多单集时长10～15分钟的短剧，收视率较高的有反映脑瘫同性恋者生活的《与众不同》，有黑色喜剧《绑定》，有讲家庭主妇的《忙碌黛布拉三连》，以及蒂姆·罗宾逊（Tim Robinson）导演兼主演的《还不快走》。这引起业内的讨论：以片段形式观看电视剧，或许是观众们真的受够了似乎永远收不了尾的长篇原创剧集，或许这将是电视业的未来？

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预言性地为人类社会总结了一个“15分钟定律”。社交媒体时代，每个人都有可能成名15分钟，这也意味着另一个事实：智能手机让每个人的注意力不超过15分钟，哪怕是看电视消遣娱乐，也无法专注地看一整集完整的剧集。

视频化的短剧曾经被称为“网剧”，是怀揣梦想的新人们DIY的项目。《婚情咨文》等剧的播出，标志着视频化短剧得到了专业资源的支持：好莱坞大制作公司的背书、流媒体服务的预算，以及顶级人才的加盟，让短剧走向高端化，这一领域也成为重量级科技与内容公司“争夺观众宝贵的15分钟注意力”的激烈战场。

流媒体的兴起也给短剧提供了机会。在传统的电视台、广播中，创作者被固定的时间段和格式束缚，无法制作更短的节目；有了播放短剧的平台，短剧就可以拍成一个优质的短篇故事，而不是被压缩的情景喜剧，在10～15分钟内为观众提供满意的移动观看体验。

2018年8月，好莱坞巨头、梦工厂创始人杰弗瑞·卡森伯格（Jeffrey Katzenberg），联手前eBay CEO梅格·惠特曼（Meg Whitman），投资17.5亿美元共同创立了Quibi，意思是“快餐视频”（quick-bite），把长篇电视节目和电影拆分成适合手机观看的6～10分钟的小片段，用户每月的订阅费只要五美元。平台也联手好莱坞，安排专业编剧、导演、演员的阵容，用精练的对白、昂贵的灯光、精良的制作，打造短剧和视频的“精品”气质和高端感。

Quibi的运营很不顺利，高昂的制作成本、用户订阅目标未能达到预期，以及卷入技术抄袭的诉讼，加上节目的版权问题，2020年10月Quibi宣布关闭。尽管夭折，但惠特曼依然坚信，“高质量的风格化短视频内容市场依然充满吸引力”。

谁也没想到，在中国兴起的微短剧让这个市场重新活跃了起来。2018年腾讯视频等互联网平台开始尝试为手机打造微短剧，到2024年，中国微短剧市场规模已攀升至505亿元，首次超过全年电影票房收入，预计2025年市场规模将达到634.3亿元，2027年将达到856.5亿元。

手机信号弱的伦敦地铁上，多了许多低头族，他们中有的人是在看提前下载好的竖屏剧

2019年，字节跳动旗下的TikTok在美国投资制作原创竖屏剧。之后，数家中资背景的微短剧制作公司登陆美国、澳洲、英国、南美和东南亚，ReelShort、ShortTV、DramaPops和FlexTV被《纽约时报》称为“最重要的参与者”，共同将中国微短剧模式推广到全世界。到2024年，竖屏剧真正迎来爆发式增长。据美国移动应用市场分析公司Sensor Tower的数据，ReelShort 超越TikTok，登顶美国苹果App Store娱乐类应用榜首；ReelShort和FlexTV去年在全球的下载量增长了460%，截至今年，这些应用的月活跃用户已接近6亿，同比增长了131%。

英国导演卢文斯坦正在拍摄的竖屏剧“心机总裁”，制片人是中国人，投资方为两家中资背景的公司，一家是Feuer Media，创办人是华裔加拿大人Tramy Ying Han；另一家是FlexTV，其母公司Mega Matrix的创始人是在网络游戏界知名的成都企业家胡玉成，这家公司已在美国上市，是全球首家流媒体短剧上市公司。

之所以在英国拍摄，是因为有相当比重的竖屏剧目标观众是西方人，虽然中国国内的影视基地也可以搭出“欧美”场景，但看起来还是像中国，不如在以英语为母语的地方拍摄。去年FlexTV在英国拍摄了三部竖屏剧。

英国的本土影视公司也开始制作竖屏剧。他们反省，认为竖屏剧这一格式已经成为当今世界的趋势，作为从业者必须重新思考传统的叙事技巧，而不仅仅是把剧集的时间缩减到“反《权力的游戏》”式的极端长度。

（本文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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