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我妈发照片到群聊，说她和我爸摘到了新鲜蘑菇，满满一篮。我们七嘴八舌，讨论怎么煮才好吃。聊到最后，往往剩下一句：“唉，我又吃不着。”

春天的蘑菇没赶上，过年的杀猪宴也没吃到。

爸妈像往年一样，照旧杀一头猪，请亲戚邻居朋友来吃猪肉。我回不去，想象那幅场面：宴席从早开到晚，雾气腾绕，人们穿梭于席间，觥筹交错，大快朵颐。

《姥姥的饺子馆》剧照

除了土猪，他俩早早开始琢磨着过年吃什么，用散养的黑山羊肉和大萝卜炖汤、新鲜的荔浦芋头做扣肉、煸得金黄的小河虾与糯米木耳做馅，外面用捏碎的豆腐裹紧，小火慢煎……某天抓了四只鹅请客，我姐在家庭群连发三条菜谱：《这样做铁锅炖大鹅，馋哭隔壁小孩》。

这些，都是我们家“最好吃食物”排行榜的人气王。

对于什么东西最好吃，每个家庭、每个人总有属于自己的不同看法。

爷爷就觉得炒鸡皮非常好吃，他能连吃一礼拜也不腻；女儿的最爱是巧克力冰淇淋，巧克力馅外面必须裹着一层脆脆的巧克力外壳，嚼起来嘎嘣响；小时候我和姐姐最喜欢吃我妈做的糖醋排骨，我妈认为我们的女儿们自然也继承了这个基因，逢年过节就会给她们炒上一盘。

自从我妈回老家以后，她觉得，自己养的、种的，就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种了三个月的稻谷，在晒坪暴晒两天，又放家里晾了一周，刚好去完水汽。早上送去磨坊脱壳，赶在中午前回家，洗锅淘米煮上。电压锅哧哧冒气，香气飘到前街后巷，开锅的一刹那，快被腾起的米香熏倒。

冬天的蔬菜都好吃，白菜排名榜首。妈妈的朋友们住在城里，时不时打电话问：“你们家白菜什么时候才能吃？”似乎大白菜是多么难得的珍惜佳肴一般。若接到通知，她们刚停下车，拎着菜篮就往地里奔。

因此冬天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一群人围着一个炉子，烧开一锅白水，调一个酸辣盐碟，涮五花肉片吃，等肉吃得差不多了，把大白菜拧成小片放进汤里煮，叶片煮到柔软，时间越长，越甘甜，比肉更过瘾。我妈说，用手掰的菜叶子，一定比刀切的好吃。

《面包和汤和猫咪好天气》剧照

阿姨们一个接一个发出惊呼：世界上怎么有比肉更好吃的东西？（杀猪宴时她们也会说出类似的话）

“什么东西最好吃”，还会随着季节变化而改变。

春天的韭菜最好吃，夏天最好吃的，莫过于苦瓜炒五花肉。苦瓜切薄片，不用腌，等五花肉煎到两面金黄，放进锅里同炒，再加青椒西红柿焖一焖。这顿不吃，忍着，留到下一顿，不用热，直接配米饭，天呐，米饭要多煮两筒才够。

这两年，一到冬天我就想吃豆花饭，想到有点走火入魔，一般豆腐都瞧不上。我第一次吃豆花饭是刚到四川的时候，不懂其精髓，以为四川人太小气，那么多好菜，居然拿块白水豆腐就想打发我。最后，在一个乡下的小学食堂我着了魔，学别人一样把蘸水调得花花绿绿，加薄荷、辣椒粉，最后夹一块豆腐到放了蘸水里精心滚几圈，配饭吃。所有人一边抹汗一边吃，仿佛人间仙境。

豆花饭（宝丁 摄）

“什么东西最好吃”，随着年龄增长，喜欢的食物也在发生变化。我发现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在回忆过去的食物上，虽然一直在追寻美味的路途上奔波，却没有一个能赢得了过去。

小时候放学回家，我暗示我妈：“街上有卖玉米的了。”早晨新摘的玉米，须得在正午前煮上，才能保存那一份珍贵的甘甜。长大一点看韩剧，看主角用个小锅煮吃泡面，口水直流。真到了住在出租屋的那一天，小锅煮出来的泡面，却让人吃得心酸想流眼泪。

离家在外多年，去的饭馆多了，自己做饭的次数也多了，总的来说，自己做的通常比餐馆的好吃，但“好吃”的范围正在变小，“不好吃”的名单越来越长，是我的口味变得越来越挑剔了吗？

在逐渐模糊的记忆里，好吃食物的味道似乎也正变得含混不清，原来好吃的东西，长大后也不是那么好吃了。西红柿不是那个味道，米饭也不再有原来那股清香。

脑中越来越清晰记得的，反而是当年一起吃吃喝喝的那些人，因为某种食物，想到某个人：宴席上偷偷给我夹菜的长辈们、吃到开心处忍不住唱起歌的某位大伯、因为过于专注吃鸡皮而被地炉火烧了眉毛的爷爷、还有吃豆花饭时坚持自己调的蘸水天下第一的朋友……

好吃的食物，遇到能一起分享的人，会变得更美味吧？食物就像一个情感的连结，把不同的人串联起来。像《孤独的美食家》的五郎那样，永远一个人独自品尝着食物，是年轻时总在做的事，潇洒、又有点帅气。我曾经一个人在吃午饭时刷这部剧，看了一季又一季，终于开始感受到一个人吃饭的寂寞。

如今，我是《菲尔来蹭饭》的忠实观众。菲尔大叔走街串巷，到别人家里去，和他人一起吃饭，快乐地聊些有的没的话题，分享对食物的赞美或嫌弃。他说：“人与人的关系，在饭桌上变得更亲密，这是一件多美妙的事。”

再忙，也喜欢在周末约了朋友来家里吃饭，那永远是热闹非凡的一天。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孩子们在追逐嬉戏，大人们有说不完的话，火锅烧烤、饺子米粉、清蒸凉拌……后来，我们再回想起来，往往忘记了吃过什么食物，而那一天的欢声笑语却长久地保留下来。

到了中年才明白，或许，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和谁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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