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电视剧《正常人》剧照

数字化时代的爱情

在萨莉·鲁尼的作品中，数字化时代的爱情并非仅是背景设定，它往往成了情感冲突的核心。尤其是在《正常人》，这部鲁尼最为人知的作品之中，社交媒体和即时通信工具成为情感复杂性和疏离感的象征。这部小说不仅入围了2018年布克奖长名单，也因其对当代人际关系的深刻洞察而广受推崇。

《正常人》讲述了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故事。玛丽安是一个冷漠且孤僻的女孩，因而在学校中显得格格不入。而康奈尔则是校园的风云人物，成绩优异、深受同学欢迎。尽管他们同在一所学校，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玛丽安住在一座“带车道的白色豪宅”里，而康奈尔的母亲则是玛丽安家的清洁工。两人在学校接触的机会不多，只有在康奈尔偶尔接母亲时才有交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情愫悄然滋生，但外界的压力迫使康奈尔选择隐瞒这段关系。尽管在同一个空间中，他们的关系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他们使用短信、电话、视频通话以及社交平台的动态等进行情感联结和沟通。这些虚拟方式使对方虽然频繁出现在对方的生活中，却始终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对对方的真实感受。为什么他们不能进行真正的对话？

鲁尼巧妙地通过这些碎片化的沟通方式，展现了现代人如何在这种虚拟空间中建立和维持关系。例如，玛丽安在向康奈尔表白后的那周，他们的关系似乎变得亲近了。“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写条短信，但老是按错键，只好不断删了重写。最终她终于发出了那条简短的信息：‘我就来。’还没把手机放回口袋，就收到了他的回复：‘好，待会儿见。’”然而，在她休学后，“他每天给她发短信，但她从不回复”。

康奈尔爱玛丽安，却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也无法坦白自己的感情，却也无法离开她。他和新女友在一起，觉得简单快乐，同时却写了越来越长的邮件给玛丽安。一次，他想到了一个好比喻想写给她，却突然意识到，“但她就在楼下，他没法给她写邮件”。还有一次，当玛丽安在国外时，她和康奈尔进行了Skype视频聊天。康奈尔发觉，“视频质量很高，但有时音画不同步，这让他感觉玛丽安是一部影片，一件用来观赏的事物”。鲁尼使用Skype故障作为一个恰当的比喻，暗示玛丽安和康奈尔几乎总是陷入不同步的境地。

爱尔兰女作家萨莉·鲁尼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鲁尼延续了类似的情感表达方式。艾琳正在回复她从小暗恋的邻居西蒙几天前发来的一条短信，那是他们睡在一起后的第二天早晨。西蒙发来的短信显得格外正式，让艾琳不禁调侃：“为什么三十几岁的男人发消息就像在更新领英个人主页一样？”“嗨，[艾琳]，[上周六]见到你很愉快。我们能再见面吗？请根据下拉菜单选择时间和日期。”看到这条信息的西蒙，心不在焉地对着自己微笑，大拇指在键盘上移动。他回复道：“你说得没错”，“如果我年轻一点，我大概会关掉手机的自动更改大小写功能，显得更随意”。这些细节仿佛是21世纪版伊丽莎白与达西的调情。鲁尼的写作精细入微，透过这些小细节展现了年轻人对“老一代”的调侃，短信礼仪的代际差异，甚至连对大写字母和标点符号的轻蔑，都能反映出西蒙并未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对话，而仍心神不定地忙于处理其他事务。

鲁尼曾提到，技术在她的小说中不仅是背景，它与人物的情感发展息息相关。她说道：“如今，我们能够拥有以前无法体验的关系，比如在深夜发短信给某人，讨论了许多问题，第二天又要面对面见面。这样的方式，是其他任何技术无法复制的，也开辟了全新的文学领域。”她通过这些细节展示了数字时代技术对人际关系的深刻影响——反复编辑写了又删的短信、醉酒后信息里出现的拼写错误、聚会上共享的Spotify歌单，甚至悄悄追踪前任社交媒体动态的行为，这些看似琐碎却极具共鸣的情感场景，反映了现代人对情感交流的迷茫与焦虑。

她不厌其烦地描绘了玛丽安习惯性使用大写字母和标点符号，这在当今的网络社交中显得过于正式甚至有些冷漠，使她在同龄人中格外突兀，仿佛一个局外人。而康奈尔则倾向于牺牲数字沟通的精准性，选择用更简洁、迅速的方式来节省时间。这一差异不仅揭示了两人性格上的不同，也反映出年轻人在社交媒体的影响下，必须在一套复杂的数字规则中调整自我，以便准确表达情感。但最终，结果往往并不如他们所预期的那样清晰。

电视剧《聊天记录》剧照

在《聊天记录》中，女大学生弗朗西丝与已婚男演员尼克的地下恋情几乎完全通过社交媒体和文本信息维系。这种沟通方式让他们的互动充满误解与不确定性。弗朗西丝在经历子宫内膜异位症手术后住院，试图通过电话向尼克寻求安慰，然而，尼克由于不了解她的处境，第一句话便是责备，甚至试图结束通话。这种通过屏幕的误会在面对面的交流中往往能得到缓解，它反映了数字时代情感表达的脆弱性。

通过这些细腻的描写，鲁尼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在数字化、超链接的世界里，爱情和亲密关系是如何被技术塑造，又如何被它干扰的？社交媒体和短信中的碎片化沟通方式没有简化情感的表达，反而让人际关系在数字空间中变得更加模糊和复杂。

社交媒体的爱情，是否真实

尽管社交媒体为当代年轻人提供了全新的爱情表达方式，但它也悄然加剧了情感的焦虑。萨莉·鲁尼的作品精准地描绘了这一代人在虚拟与现实之间徘徊的困境。弗朗西丝便是这种矛盾的化身。她生活在一个虚拟与现实交织的世界里，游走在博比、尼克和梅丽莎之间，始终在一个虚假的社交平台形象与她不愿公开的内心世界之间摇摆不定。

通信工具的即时性让它成为现代情感交流的重要媒介，但也往往让个体在这个过程中藏匿。弗朗西丝与尼克的在线互动，充满了“竞技”的意味。每一条信息的来去，像乒乓球一样迅速且充满紧张感。但通过这些社交平台，她传递的并非真实的情感，而是经过筛选和加工后的“版本”。她写下的一封简短邮件，感谢尼克的赠票，调整了一下句子的顺序，似乎是想让自己显得更随意一点。但她心里的紧张，却早已泄露了出来。

这些细微的文字调整，表面看似轻松，实则藏着不安。屏幕让我们以为自己站在一个安全的空间，却也在这个空间里隐藏了真实的自我。鲁尼通过这种细腻的笔触，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在现代社交平台上，我们的情感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我们与他人之间的互动，又是否早已被即时通信工具的快捷与表面所取代？

书中还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当梅丽莎发现尼克背叛了她后，她写了一封长邮件质问弗朗西丝。然而，这封邮件的结尾却流露出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她竟邀请弗朗西丝继续来家里做客——因为弗朗西丝的介入，反而改善了尼克的精神状态。鲁尼没有利用这场情感风波来吸引眼球，而是通过这一时刻的困惑和冲突，探讨了在传统婚姻观念崩塌后，开放式婚姻是否能够为彼此提供稳定的爱与支持。然而，弗朗西丝在阅读梅丽莎的邮件时，心里在想的却是：“我也相信她仔细编辑过邮件，为了达成某种效果：永远记住究竟谁才是作家，弗朗西丝。是我，不是你。”

与社交媒体的快节奏沟通不同，《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的艾琳与艾丽丝之间的邮件交流则充满了深思与沉淀。她们通过邮件讨论各种话题，因为这种方式不像社交平台那样依赖碎片化、即时的回应。艾琳在怀孕后给艾丽丝写的邮件，表达了对未来的忧虑与希望。她写道：“我们必须努力去构建一个他们能生活的世界。”在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里，尽管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艾琳觉得孕育一个孩子是她能做的最平凡的事情，“我想要完成这件事——来证明人类最平凡的品质不是暴力或贪婪，而是爱与关怀”。

艾琳与艾丽丝之间的情感交流展现了经过长时间酝酿的深沉联系，这种方式在如今的社交平台爱情中几乎已经消失不见。鲁尼进一步探讨了不同媒介对现代关系的影响。当玛丽安在瑞典待了一个学期后，她重新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上了康奈尔。尽管与其他朋友的邮件简短随意，玛丽安与康奈尔却精心写下近乎文学般的信件，讲述生活中的细节与心灵的碰撞。这种方式不仅让他们恢复了曾经的亲密感，也重新建立了智识上的深层联结——这正是最初吸引他们走到一起的原因。

尽管鲁尼的作品充满了对数字世界的反思，她本人却选择与社交媒体保持距离。她没有公开的Instagram、Twitter或Facebook账号，也很少在线分享个人见解。这一选择不仅反映了她对个人隐私的保护，也表现出她对现代数字文化的深刻思考。鲁尼曾表示，她对社交媒体的“表演性质”感到不适，认为人们在上面展现生活，仿佛每个人都在积极参与，但实际上，许多时候这只是一种孤独的表现。

在玛丽安参加完罗布葬礼后的一幕里，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她经常浏览罗布的Facebook，看到许多中学同学在他的主页上留言表示怀念时，玛丽安心想：“为什么要在一个死人的Facebook主页墙上留言？这些留言除了向天下昭告自己失去了友人，究竟对谁有意义？”这一场景既是鲁尼对数字时代虚伪联系的反思，也是她对“永远在线”文化的批判。

尽管如此，鲁尼依然成为社交媒体上最受年轻人喜爱的作家，就连泰勒·斯威夫特也是她的粉丝。许多人在她的文字中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像，并将与她的作品合影视为在网络上展现有品位生活的一种方式。《时代》杂志在一次关于鲁尼的圆桌对话中表示，那些喜欢鲁尼书的年轻女性也喜欢电视剧《伦敦生活》。在该剧的第二季中，女主对生活和爱情的驾驭感到崩溃，惊慌失措，她说：“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该相信什么，该投票给谁，该爱谁，以及如何告诉他们。我希望有人告诉我如何生活，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我一直都做错了。”

萨莉·鲁尼被称为“Snapchat一代的塞林格”，这一标签并非偶然。她笔下的角色，总是深陷自我怀疑与内省，常常在情感表达上显得艰难而模糊。这些人物反映了一代人对所继承世界的矛盾心态。他们生活在一个信息超载的时代，情感的表达不再是私人领域的特权，而是公开的、透明的。每个字句都被放大、解读甚至误解，社交媒体的无孔不入让我们始终处于“被看见却未被理解”的状态中。

在这个永远在线、永不停歇的数字时代，我们如何才能建立深刻且持久的情感联结？鲁尼之所以吸引年轻读者，正是因为她揭示了“虚拟亲密”背后深层的困境。社交媒体让爱情表达更便捷，却也让它变得脆弱。在碎片化、即时化的沟通中，情感的深度和持久性往往难以维系。鲁尼的角色既渴望联结，又深感隔阂，内心充满冲突与无所适从。她提出了一个开放式的问题：在数字时代，情感是否真的能够超越屏幕，变得更加真实与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