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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的雪山与倒在山上的年轻人

作者:余物非

11-26·阅读时长2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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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4日,在云南省迪庆州香格里拉市,一名22岁男生被发现倒在哈巴雪山海拔4200米处,法医鉴定其死因为高原反应。他刚毕业不到一年,来自广西农村,家境的贫困和就业的不顺心让他自卑和苦闷。他寄希望于户外活动,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从困境中挣脱出来。这座未登顶的雪山,是他人生的第一座雪山。

诱惑的雪山与倒在山上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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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珊

自 2003年哈巴登山大会后,哈巴雪山被更多国内外游客熟知(视觉中国 供图)

去世的年轻人

2024年10月4日清晨,云南香格里拉境内,浓雾和细雨笼罩着哈巴雪山北坡和海拔4100米的黑海湖。在社交媒体上,黑海湖被频繁提及,是著名的打卡点。“工”字形的湖水被黑色的山峰环抱,常年呈暗黑发蓝的颜色,若白天天气晴好,湖面能映出雪山山尖的倒影。湖畔有一棵孤零零的野花楸树被称为“网红树”,每到“十一”前后,叶子就会变成醒目的火红色,伞状的树冠映射在湖中。每天有至少几百位游客来和它合影。

当天将近10点,天下着小雨,几位徒步登山者路过黑海湖,刚往东走了500米左右,便注意到一位头发蓬乱的年轻男子昏迷在草甸上,他身子歪着,脖子上有脖套,棉帽掉在一边。他身上外层的黑色运动裤和抓绒衣,还有内层的化纤衣和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他的一只手放在衣服口袋边,像是试图放进口袋取暖,另一只手还握着手机。几位登山者赶紧拿出保温毯盖在他身上,还给他打上伞。之后他们立刻分头寻找手机信号,试图求助和报警。当天12点30分许,云南省山地救援队哈巴分队队员张勇和几位当地的高山协作队员带着担架、睡袋、氧气瓶、绷带和食品等赶到现场。他们初步判断,年轻男子已经没有脉搏,去世已有一段时间。

张勇是雪山脚下哈巴村的村民。他是救援小队中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据张勇回忆,这位倒下的年轻人被发现的位置在黑海湖东,海拔在4200米左右。再往前走就是10公里之外的哈巴雪山常年积雪带边缘,徒步至少需要5个小时。张勇看到,年轻人徒步鞋上已经绑好了雪套和简易冰爪。张勇猜测,对方应该是想一路向上登顶5396米的哈巴雪山顶。“他穿得太单薄了。”张勇说。这个季节每天登顶的人接近1000人,雪山北坡气温在零度上下,山顶气温一般在零下5摄氏度左右,一般登顶的人都穿着羽绒服、棉服和冲锋衣。更何况,“十一”假期一开始,山上就连着雨夹雪没有停。张勇判断,这名登山者极有可能是在恶劣天气中迷路之后坐下虚脱,再也起不来了。

张勇生活的哈巴村有4000多人,位于哈巴北坡山脚下,近20个村小组覆盖着从1500米到超过3000米的起伏地形。张勇今年31岁,从12岁便开始攀登哈巴雪山。他告诉本刊,从哈巴村出发去往哈巴雪山有三条相对成熟的登顶路线:一条是从西侧的村小组龙汪边村出发、途经4100米大本营,然后登顶,这条线路配套设施最完善;一条是从东侧的哈巴彝族村出发到达大本营,行走距离更短但更陡;第三条线路则是一条环形线,从彝族村出发绕兰花坪、经黑海湖辗转到大本营,一路景色最丰富,距离也最长。从第一批救援人员在现场收集的证据看,死者走的是另外一条非常规路线,他从哈巴西坡进山,翻越垭口在北坡去世。这条线路坡陡距离又长,还会经过一段约1.1公里长、平均坡度约40度的雪坡,被称为“绝望坡”,是极少数“强驴”才会选择的。

据救援队哈巴分队队长李树军介绍,哈巴雪山自2003年哈巴登山大会后被更多国内外游客熟知。相对于四川、新疆和西藏等5000米级雪山,哈巴雪山雪坡相对平缓,对绳索操作等攀登技术要求不高。不过,这些年,因为游客增多,也出现过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故。近9年来他们救援队与当地警方合作,曾从4900米以上海拔救回过十多个向导和游客。为此,当地政府曾多次出台相关规定以减少登山风险。今年1月24日,香格里拉市政府曾在通告中要求,在哈巴雪山区域内进行登山活动必须获得哈巴雪山管理局的批准,同时要配备高山协作、教练或向导。这之后,像这个遇难的年轻人这样身旁没有向导,独自出行的情况是很少见的。

李树军等人不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何会单独进山。从他掉落在地上的身份证上,救援人员了解到了一些关于他的基本信息:张起灵,家在广西百色,出生于2002年,才22岁。

10月4日上午,一部分徒步者在哈巴雪山上发现一位倒下的年轻人

“不务正业”的儿子

从百色市开车要两个半小时才能抵达张起灵老家所在的县城,然后沿着国道继续向西出发,顺着满是滑坡塌方痕迹的盘山山道驱车近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他生活的村子。村子位于黔桂两省交界地带,挨着天生桥水库,车子绕着水库边的山路下降,过了一座300米的桥,再爬两三分钟坡,一路小心鸡鸭过道,才抵达张起灵家所在的村组。和村上大多数居民一样,张起灵的家是一幢紧挨着乡道的两层楼房。尽管太阳远未落山,屋内也开了灯,但光线依旧暗淡。张起灵的奶奶和父母、姐姐围在客厅,或来回踱步,或拿着手机刷短视频,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中。

家人最大的疑问是,张起灵为什么去雪山?父亲张峰今年48岁,身材矮小精干,有着深邃的眼窝和浓重的黑眼圈。他时常皱起眉头,他无法理解儿子一个人这么低的温度下走路爬雪山的举动。“为什么自己家的孩子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做那么冒险的事情?”张峰询问的同时,也试图为自己寻找答案。

在这件事情发生前,父母眼里的儿子一直是懂事的。张起灵的姐姐张起凤告诉本刊,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好,父母在他们上小学时就外出打工,他们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初高中还是依靠国家针对特困生的学费减免政策读完的。张起灵很体谅父母。2021年,他去南宁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专。除了学费和父亲开学时硬塞的1000块钱,大学期间张起灵从没向父母要过钱,也不接受父母的转账,他的生活费都是自己课余时间做兼职赚来的。寒暑假,他会去广东的电子厂打工,工资三四千元一个月。逢年过节他会给家人和长辈发红包,母亲生病住院需要用钱,他还转账给他们。

出事前,这个孝顺的年轻人身上,唯一让父母不太接受的是他对户外的巨大热情。张峰还记得,2022年大一暑假,儿子说要从南宁骑车400多公里回家,张峰觉得危险,强烈反对,没想到他还是骑回来了,但瞒着父母说坐车回家的。这之后的很多次,张起灵都是“先斩后奏”。他去南宁周边爬山、骑行,或者到广西防城港、北海、贵港、平南等地出行,都是结束了发了朋友圈后,才会和父母简单提起自己的经历。

这些行为在张峰看来多少有些“不务正业”,还有些不合群。在他眼里,上了大学的儿子应该多为以后的出路着想,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寻找一份稳定且离家近的工作上。他还担心外出的风险。姐姐张起凤记得,有一次张起灵要去一个乡镇的河边露营,父亲会害怕有野生动物出现,担心他落水,但张起灵说“不用怕,已经做好了安全措施”。

这次哈巴雪山的出行,张峰和妻子9月份就知道了。当时,他们提出“十一”想去看看刚工作稳定下来的张起灵。张起灵说自己要和同学去旅游,具体去哪里,也没有细说。10月5日中午,在得知儿子出事的第二天,张峰和妻子赶到了海拔2600米的哈巴村。虽然是10月,但当地白天气温已经在15摄氏度左右,晚上则要穿厚厚的棉大衣,屋里还要烤火。警察告诉他们,张起灵是2日进山的,这意味着被发现前,他在雪山至少已经待了一晚。张峰无法想象,在生前最后的时光,只穿着一件抓绒衣和两件薄内衣的儿子在吹着风雪的坡上到底经历了什么。

(插图:老牛)

不起眼的大学生

在听到张起灵在雪山遇难的消息后,张起灵的高中同桌李辉手都抖了,他不敢相信。就在三天前,在南宁工作的他还跟张起灵一起吃夜宵,一直到凌晨3点,张起灵才起身说去火车站赶5点多的火车,去哈巴雪山。那天南宁已经降温,李辉提醒张起灵注意安全,带足厚衣服和装备,不然“容易失温”。

在李辉的记忆里,张起灵是上了大学后才喜欢户外的。李辉说,高中时,张起灵不爱说话,独来独往,学习特别“卷”,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课间和吃饭的空暇都不放过。他们在县城就读的高中一个年级有2000多人,分四五个尖子班和十多个普通班,张起灵高一在尖子班。但学习压力很大,一轮轮考试筛选后,张起灵高三去到了普通班,高考时分数线比本科线差了5分左右,上了现在的大专。李辉说,这是县城中学的平均水平。

张起灵上大学后,李辉时常能从朋友圈里看到张起灵日常户外运动的分享:2021年,他开始骑行,一开始在南宁周边,后来会去更远的地方;2022年张起灵在朋友圈分享长跑,爬了不少山,登顶过南宁戏台峰,海拔1400多米;2023年,张起灵参加了马拉松,全马跑了四个半小时,一年跑了500多公里。李辉的理解是,这是张起灵对自由和刺激的向往。在本刊的采访中,频繁的户外出行,也让身高只有1.65米、体重刚过100斤的张起灵在同学之间亮眼起来。

张起灵的两位大学朋友和两个大学室友都曾提到,刚入学时,张起灵很不起眼,话很少,不参加任何社团也不谈恋爱,不旷课也不挂科,成绩中等偏下。如果再谈起其他的印象,那就是他一直在努力勤工俭学。在同学们的正常饭点,张起灵会在食堂帮师傅打饭,会帮同学取校门口的外卖,一元一单,最多一学期挣到过2000多块钱。他还代打游戏,他是“吃鸡”游戏中最高级别的“战神”玩家,会接三五十块一单的练级涨分代打。

初入大学的张起灵是自卑的,进入省会城市让他迅速意识到了自己与同龄人之间的差异,他在自己的一个私密的视频账号里提到,身边的大学同学很早就体验坐飞机、坐地铁、坐高铁,他的堂弟也很小就坐飞机到过北京。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城市人家常便饭的事情”,而他直到2021年才第一次过生日。他还说到,一些豪华的餐厅和市中心亮堂高档的商场会所,他有意无意地不敢进去,只站在门口欣赏——可能“富人家从小生活在罗马,高档场所司空见惯,感觉就像公园一样”。

户外运动开启后,张起灵收到了很多同学的认可和赞赏。有很多同学会在他的朋友圈下面点赞,留下“好美”“好勇敢”“你怎么活得那么酷的啊”等评论,甚至还有低一级的同学因为喜欢他的生活状态来加他的微信。姐姐张起凤记得,张起灵节省到吃泡面,靠跑外卖攒钱一点点买下跑鞋、帐篷、徒步包、公路自行车等户外运动装备。他生前使用的手机里,仅2023年一整年,就拍了6000多张照片,几乎全是花草、山水等自然风光。2023年11月末,有一次他自我开导道:或许他们(同龄人)的体验比我更多,我还是尝试了很多大学生没有的第一次——更早爬山,更早骑行,或者是更加勇敢的体验。

这种来自外界的肯定和认可让张起灵在城市里怯弱不安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也让他对远方萌生出更坚定的探索欲,他越来越少去听周围的劝阻和告诫,希望2024年在“一个人出发这件事情上一直勇敢和坚定”。“生活的幸福感,不在富足而在满足。我想我真的做到了。”张起灵曾在2023年的总结日记中提到,自己已经能够独立面对和接受过程中遇到的麻烦事和孤独,“我骑行去到了我想去的地方,爬上高山看到了不一样的我,贪婪地感受到真实与自由,我看着朝霞划过每个黑暗,看着晚霞亲吻天空,享受着生命的从容与彷徨”。他还提到,自己有幸在山顶看到了厚厚的云海,以及刚升起的太阳透过晨雾散射出的“佛光”。

去雪山

10月这次并不是张起灵第一次登哈巴雪山。今年“五一”假期,他曾在5月2日从哈巴西坡山脚下的海巴洛村独自上山,尝试登顶。在他留下记录的视频里,这座被驴友称为“人生第一座雪山”的哈巴雪山,被他视作能够从简易的骑行、爬山进入更高户外难度的一个节点。在他的计划中,这是一次两天的“冲顶之行”,他要在5月1日从丽江坐大巴来到海巴洛村,并徒步到一处海拔超过3700米的河边露营;第二天,他打算不到3点起床,轻装从西坡翻越垭口到北坡登顶,再从西坡下撤在国道旁,等回丽江的大巴车,算下来要走接近20公里。

这个过于理想化的激进计划,从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他没有带够吃的和水,当从海巴洛下车点徒步三个多小时后,他身上已经只剩一桶留给第二天吃的泡面了;晚上6点左右,在海拔3500多米的位置,他走不动了,又累又饿,水也喝完了。“太草率了,以后真的不做这种没有准备的事情了……下次能早点买,早点准备就早点准备吧。”他对着镜头说,“现在只想喝水,只想吃辣条,只想吃火锅。”好在一个好心的牧民出现,并将他带到自己的木屋,给他做了一小锅白菜和米饭。当得知他3点要起床继续出发时,牧民不顾张起灵推辞,执意给他做了粑粑和鸡蛋。听说他没带药,第二天一早,对方又给了他两瓶藿香正气水。

再次出发时,山上已经下起大雪。只有一件薄外套和短袖的搭配,让他举步维艰。6点天亮时,张起灵还没有到从西坡转到北坡的垭口。耳朵、双手和面部难以忍受的寒冷,让他决心下撤。他又回到木屋。“虽然遗憾,但也邂逅了人生里的第一场大雪。第一次看到了真的雪,第一次吃到了雪是什么味道。”张起灵在后来发的视频中写道,“五一假期没有登顶哈巴我还是很不服气的。”

张起灵的父母不知道,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也就是他第一次计划爬哈巴雪山的那段时间,张起灵的内心重新进入了紧张的状态。2023年8月末,工程造价专业的张起灵开始外出实习,工资只有800元,还要担负外出租房的房租。生活的窘迫让他又一次陷入了无助。他提到2023年11月25日的一次买菜,两根丝瓜卖1.53元,张起灵问说能不能买一根,“售货员用那种眼色看我匪夷所思”。那段时间,他也会偶尔录下自己的感受,时而夹杂着抽泣声。在录制2023年的总结视频时,他说自己进入了“半社会的人生阶段”“开始成为一名‘社畜’”。此时距离他毕业还有半年的时间。

即将毕业的张起灵对未来充满迷茫。在他的眼里,这份大专的学历在找工作中不占优势。他听说有个表哥当兵两三年回来后生活得到改善,也报名了参军。在体检时,因为右小臂有一个酷似文身疤的痕迹超过3厘米,他未被录用。从1月开始,他的实习月薪涨到1200元,但春节之后,公司一直没项目,到4月份都没发工资。张起灵的大学好友赵幸娟记得,清明期间,张起灵用针线编织了柿子、草莓形状的手工饰品摆摊,可不是被城管驱赶就是卖不出去,临近毕业时他有些消沉,身体状态也一般。今年4月末,他在留下的日记里写道:“这段时间一直肚子疼,大概率是胃的问题,但是我一直没有和家里说,因为我也知道只能靠自己,只能自己先忍着,让其自愈。”

6月毕业之后,张起灵找到了广西钦州市某事业单位的审计员工作。在同学们看来,这是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但他也逃不掉行业内普遍的工作压力。“大家都说,建筑行业是夕阳行业,很萧条。”张起灵的同学毕妍说,自己毕业出来已经换了两家公司。室友李征在接通本刊电话时已是深夜,当时他还在南宁的工地上搬砖,“我们专业毕业生大多都是干施工,顺便干工程造价”。“即便不去工地,行情本来就不好,领导肯定希望预算决算能更准确,要求就比较高。加班、欠薪和员工间的误解,无论加入甲方还是乙方,都算是普遍现象。”毕妍补充道。

压力的一部分还有家人的不理解。在4月28日的一则视频中,他提到家人让他去相亲,说他性格不好,不社交不说话,而为了成家稳定,他应该有所改变。“为什么要定义哪一种性格好?每个人都不一样,要多有趣才算有趣,要多活泼才算活泼,要多圆滑才算圆滑,要多会说话才算会说话?”张起灵有些委屈,也有些倔强,“20多岁的年纪,本就没有标准答案,起码在我看来,他不应该是长辈们隐晦说着‘你这个年纪不小啦’,也不应该是男生房贷车贷的终极目标,更不是社会世俗观念捆绑的标准。有太多的声音和道理,我们好像都是浅薄无知的木偶人被牵着走,被推着走。”

高频的户外活动让张起灵从这些凭借个人之力难以改变的现实中暂时出逃。他加入了更多户外运动的微信群,在视频网站上收藏了很多徒步露营的博主,并试图以此为基础寻找一种谋生的可能性,而这在他看来意味着要挑战更危险的行动。他曾和姐姐畅想过三年之后的样子:“如果工资还像一个月2000块这么低,可能会转行做摄影博主或者徒步向导,这样可以靠自媒体赚钱,可以旅行,自己为自己工作,而不是一直把自己的时间让别人支配。”他还跟姐姐提到,未来,他还想在老家建一栋自己设计的房子给父母住。他希望自己的未来是“断了线的风筝”,“想去北方滑雪,想去川西看山海,想去攀登雪山,想买尼康相机去看世界,想要有辆摩托车自由旅行”。

哈巴雪山与彝族村落

危险的攀登

10月1日的哈巴雪山之行是从6月份就开始准备的。张起灵的大学同学刘凯告诉本刊,10月2日下午,他曾与张起灵一起抵达海拔3650米的位置,但因为疲惫和害怕,他选择了下撤。刘凯说自己没有任何户外经验,看了网上一些登顶的视频后,“感觉非常有成就感”,所以在知道张起灵二爬雪山的计划后,请求加入。为了登顶,张起灵会在下班早时在玉林某高校的操场跑步,锻炼耐力。他们两人还曾在9月份去南宁郊外爬过两次山。

按照他们的计划,两人要10月1日从南宁出发,先抵达丽江,然后从丽江进入虎跳峡镇,接着徒步进入哈巴雪山西坡。刘凯说,北坡攀爬经过哈巴村,必须要请向导才能从村子经过。向导的费用,最便宜的在1000元左右,价格较高则超过2500元。刘凯提议找向导,张起灵觉得没必要也不舍得花这笔钱,两人还因此产生分歧。刘凯后来让步,说或许中途爬到某个营地能找一个,价格在800元左右。但张起灵依然坚持要自己登。现在想来,刘凯觉得有些后怕,去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讨论过高反和失温的事情。

张起灵的这次出行,是以省钱为前提的。他带的是80块买的帐篷,“防风防寒就不考虑了”。刘凯从南宁到丽江是坐的高铁,用时9小时,票价500多元。而张起灵则选择了一条便宜一半的路线,要凌晨5点从南宁出发到昆明,再从昆明坐慢车,2日清晨到丽江。抵达昆明中转时,他曾在社交媒体写道,自己“一天没吃东西差点死”。10月2日一早,张起灵在丽江与刘凯会合。刘凯记得,张起灵“人看着很疲惫”,眼睛有些睁不开。这之后,他们买了两升水、四盒自热米饭,一些士力架和一板生鸡蛋。11点左右在虎跳峡镇接他们的司机记得,两个人每人都背了15~20斤重的登山包。那时天很阴,飘着雨点,司机提醒他们:“你们两个人没向导走,遇到这个天气,可能会迷路。”

下午1点多,两人在海巴洛村的一处咖啡屋露营地下车,付了250元车费——张起灵在一份手写计划中标注道:“这笔钱省不了。”在出发前的手写计划中,张起灵对这次的设想是野心勃勃的“一天半速登”:第一天从海巴洛村走7公里到雪线(常年积雪带边缘)扎营吃饭;第二天凌晨4点起床,用3小时冲顶,再花30~60分钟下撤,之后从北坡重装下山;下山途中,部分路段跑步可12点到哈巴村,赶上回丽江的大巴车,整个过程16公里。在一个正常的登顶之行中,这一行程用时在3天左右。

刘凯记得,从海拔约2800米开始,两人沿小路重装进山徒步。雨越下越大,路也开始变得泥泞。过了3个小时,他们走到张起灵曾经来过、海拔3650米的牧民木屋附近,两位哈巴雪山景区的工作人员碰到他们,劝他们不要再前行了。刘凯已经感到腿酸和寒冷,越来越害怕。他告诉张起灵,他们两个人吃的带得不够,穿的衣服也少,要不要一起下撤。“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登顶。如果你害怕的话,你就先下去吧。”张起灵开始不耐烦。要分开时,刘凯把充电宝和身上全部的吃的都交给了他。两人约定,等3号中午再联系。但刘凯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家属说,法医后来鉴定,张起灵死于“高原反应”。

“哈巴雪山的山峰接近性好,雪坡无冰川,路线清晰,被认为是入门级雪山。但你也不能轻视它,雪山天气变化多端,看似友好实则十分凶险。”资深户外媒体人、登山探险文化独立学者马德民告诉本刊。64岁的金飞彪是云南省登山户外运动协会副会长,也是最早登顶哈巴雪山的攀登者之一。1995年之前,哈巴雪山几乎是禁地的代名词。他告诉本刊,1995年国庆,他们一行17人从西北坡上山,带上自制的冰爪冰镐尝试登顶。在山脚下,他们建立大本营,架设通信电台,并进行了前期适应训练。金飞彪回忆,“但冲顶赶上风雪和恶劣天气,西南面的云层很厚,没有很快散开的迹象,17人中仅有4人登顶”。

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攀登者和带路人,遇到变化多端的天气,也无法避免事故的发生。2006年10月,一位韩国登山者摔下西坡,掉进冰缝摔断颈椎骨,被认为是哈巴有记载以来的第一次山难事件。一个多月后,上过珠峰、参加过中国登山高级人才培训班的上海知名户外人士董曙明在登顶后下撤时不幸遇难,登山圈的一种说法是他被强风吹得失去了重心,坠入了悬崖。“深处高海拔本身就有风险,比如气压的变化导致眼压升高和短暂性的失明,诱发心脑血管基础病。”资深登山和户外探险向导、自由攀登者孙斌提到,“适应高海拔,最核心的是通过低氧环境刺激产生红血球,而红血球需要两到三天才能携带氧气,之后才能在高海拔更自如地行动,但这种所谓的‘速登’,两天爬完了红血球还没成熟。”

热闹的登山生意

金飞彪告诉本刊,哈巴雪山登顶成为热潮是近些年的事情。在他们1995年那次登顶之后,常驻昆明的他试图开发哈巴探险商业旅行。每次带队,他都会请家离公路不远的村民们帮忙,租下他们的马匹,并辅助攀登者带队上山。但在90年代末,很少有人能负担得起一个人六七百块爬雪山的报价。而且交通不便,从昆明辗转大理、丽江抵达哈巴村单程就需要走两天,再加上雪山攀爬受制于天气的不确定性,金飞彪的公司一年只会带队来两三次,并没有迎来大量客流。

2003年哈巴登山大会获得了迪庆州和香格里拉县的支持。孙斌记得,登山大会期间,自己曾在一周内带领超过100人从沟壑和冰裂缝纵横的西侧登顶哈巴雪山。后来出于脱贫的考虑,当地村民开始接触并参与商业攀登服务,跟优秀登山者学习冰坡行走、绳索操作、山地救援、风险判断等高山向导技能。如今46岁的云南省山地救援队哈巴分队队长李树军就是哈巴村村民,在2006年开始做哈巴村地接之前,他干过木工、水泥工,在香格里拉的普达措景区帮人牵过马。李树军和另外两位从事向导和地接工作超过15年的哈巴村民都提到,如果不外出务工,当地村民们如今估计还过着种地养牛、半农半牧的山区生活。

2006年,海拔4100米半山腰处的第一个大本营初具接待能力,一年开始接待超过200位来自全国和世界各地的户外玩家。2010年之后攀登雪山的人越来越多,出于挑战和竞争差异的考虑,“快速登哈巴”的项目就是这时开始出现的。从2005年开始做地接、最先出资建设哈巴4100米大本营的杨志雄说,2017年当地雪山攀登的合理价格是四五千元一个人,耗时最少4天:第一天到哈巴村休整,第二天前往大本营,培训各种绳索技术和滑坠制动,第三天登顶返回大本营,第四天再回到哈巴村,把客人送走。速攀的风险显而易见,孙斌记得,2010年10月,一支“两天爬哈巴”的队伍在登顶下撤中,因为体力的极速消耗,“在不该滑倒的地方滑倒”,其中两人不幸去世。不过,2020年之后,俱乐部和登山者都需要在疫情的限制与解封之间抢时间,两三天的团组开始越来越多。

在孙斌和马德民看来,新冠疫情解封之后,社交媒体催化了一种极端的释放方式。无论户外经验多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拿着一听雪花啤酒走向人生中的第一座雪山。马德民告诉本刊,2023年爬四姑娘山大峰的至少有两三万人,游客排队预约到三四个月后的已是常态。而雪山里同样相对难度较低的哈巴雪山,从2023年开始,在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上以下面的形象出现:“小小哈巴轻松拿捏,有腿就能上”“哈巴雪山,有手就行”“人生第一座雪山——哈巴雪山!拿捏”……

哈巴村村民也感受到了越发庞大的市场需求。从2023年开始,村民们纷纷注册成立新的俱乐部,购买私家车以便从丽江机场接客,扩建自家屋舍做民宿,将成群的牦牛卖掉买来单匹价格将近两万元的骡马,并在山上投资建起木屋和铁皮房,作为俱乐部的高山营地。10年前只能在省道边见到的客栈旅馆已经蔓延到狭窄蜿蜒的村道旁,交通拥堵让会车错车成了新的难题。张勇告诉本刊,“十一”客户流量上来之后,“下了雨之后,人一跺,马匹一跺,上山的路就被踩得像熬的稀饭一样”;雪坡之上,雪花啤酒瓶、红牛罐头和塑料插花越来越多,“村民自发捡垃圾,已经捡不过来了”。

一位2022年开始组建俱乐部的当地老板算了一笔账:除了报名费,村子到大本营的往返马匹费是600块钱,从大本营到顶峰如果帮顾客背包费用是200~300元,顾客登顶给的小费是200元。旺季每天带两三个人冲顶,一天收入大几千块钱,一周冲顶五次,就有至少三四万块。据三位当地俱乐部主理人统计,村里已经有超过50家俱乐部,村里参加过云南省高山协作培训的村民有约500人,其中一半是近三年才全职投入雪山攀登事业的新人。“商业登山做成了批发市场一样,有的人交1200元甚至980元就来爬了。”李树军说,“大家没有去拼服务、拼质量,而是卷成去做数量、做推广的市场。”不健全的安全机制暗藏着隐患。

就在张起灵出事的前一天,26岁的哈巴村村民沙力全在带队登雪山的路上晕倒后,再也没有醒来。张勇说,沙力全是个1.75米左右的精干小伙,开朗,爱开玩笑。今年4月,沙力全一家人投资了客栈、马匹和大本营房舍后注册了户外运动俱乐部,其中父亲主要负责带队登顶和寻找向导,一两年前退伍的沙力全和还在上大学的妹妹帮父亲对接客户,运营新媒体。今年7月,一位粉丝超过100万的视频博主曾受邀请帮他们拍了视频宣传,10月旺季,许多希望国庆登哈巴的游客慕名而来。沙力全的表哥告诉本刊,沙力全没参加过高山协作培训,平常不怎么登顶,他已经头疼了两年,出事前刚去北京找药看病。9月底他刚刚做完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他还是决定先回哈巴村,帮父亲带团。

10月2日上午,有一位客人要从村里去黑海湖,沙力全便带着客人上山了。走到离家4公里、海拔约4000米的一个牧场,坐下休息的他猛地站起来后便晕了过去,然后就出事了。家人在社交媒体说,沙力全由于突发脑梗去世。李树军告诉本刊,沙力全10月2日的离世,是30年来第一次有当地人在提供哈巴攀登服务时失去生命。出事后,沙力全一家办了简单的后事,他们的户外俱乐部仍在接待游客,一直到10月20日哈巴雪山管护局对哈巴雪山进行封山管理。

张起灵是在沙力全出事当天进的山。“很多人都会说,哈巴雪山是人生的第一座雪山。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会是我弟人生的最后一座雪山。”张起凤说。张起灵的社交媒体动态记录着,在启程云南前一周,他再度被亲戚催着找女朋友,还和一位共同租房的同事产生了摩擦。事后,他想起自己瘦小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会被误以为是弱不禁风,以及总被认为是没有出息的大专毕业生身份。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也考虑过该如何证明自己的强大。

“这可能不是休息几次,露营放空发呆几次就好的……我希望自己能好起来,豁达洒脱,不在意他人眼光,不去装饰刻意活成别人认为的那个关于‘正常人’的标准答案。疯一点没有关系的,异类一些没有关系的,就算有代价也还是能安然接受的。我在努力做到,像史铁生老师一样正视死亡,对死亡和残疾释怀。我再温柔一些,再坦荡一些,再无所谓一些,再洒脱一些吧。”

(为保护采访对象的隐私,文中除李树军、张勇、孙斌、马德民、金飞彪、杨志雄外,均为化名)

文章作者

余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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