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片《荒野机器人》剧照

突破编程限制

坐在我面前的克里斯·桑德斯（Chris Sanders）今年已经62岁，但只要聊起动画创作背后的故事，他就会呈现出高亢的工作状态。他开玩笑说，妻子评价他很像是《荒野机器人》中在孤岛岸边误按了启动机器人按钮的海獭，总是展现出精力过剩的样子。

我一直很喜欢克里斯·桑德斯的动画，“学会改变”一直是他作品里的主题。《驯龙高手》中，维京少年为了证明自己，和其他少年一起参加屠龙训练营。但是当他遇到一只受伤的龙后，他的人生完全改变。《疯狂原始人》中，原始人一家在末日时不得不离开安全的洞穴生活，只有学习和改变，才能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在最新上映的《荒野机器人》里，他塑造了一个流落荒岛，并不得不成为母亲的家政机器人萝斯。

成为母亲这件事，逼迫机器人萝斯不得不突破它自身编程的限制——在这里，程序既是本能，也是命运。母亲，同样是一种本能和命运。若再延展出去，那么每个人一生中总有一个时刻需要“突破编程限制”。这就是克里斯·桑德斯在《荒野机器人》中关于变化主题的深化。就像他在采访中说的：“家庭就好像是一个洞穴，有人觉得藏身其中才是正确的事，可是你如果想要成长，就必须离开这个洞穴，去承担风险和挑战。我跟大家一样，也很讨厌改变，但这往往也是我们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的契机。”

动画电影《疯狂原始人》剧照

机器人成为母亲

影片改编自美国作家彼得·布朗（Peter Brown）的同名长篇插画小说《荒野机器人》（The Wild Robot）。在小说里，萝斯因为一场台风事故，被海浪冲上了一座荒岛。她在暴风雨中跌跌撞撞，被泥石流卷下山坡。风雨过后，森林里的动物们活跃起来，小溪边，她看见小鹿蹚过泥水，河狸收集树枝，野鹅朝天空鸣叫。为了适应环境，她观察并模仿着动物们的生存技能，学习螃蟹攀岩，学习小鹿跳跃，学习臭鼬放屁，学习负鼠装死……彼得·布朗笔下的森林世界里既能看到动物养育后代的温馨场面，也有为了生存而面临的危机。小说每一个小章节字数都不多，但读起来有一种温馨、灵动的童话治愈感。

电影延续了小说的氛围，也在此基础上做了一些增加和删减，有了更聚焦的主题——被定义好的编程，因爱而被打破。影片里对于萝斯和小雁“小布点儿”之间“母子情”的描写很细致，带来了影片前半段足够的笑点和温暖。一开始，萝斯对于天降的孩子束手无策，森林里的动物告诉她，只要提供食物、水和庇护所，教会游泳，学习飞翔，确保他安全就可以，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随着带娃的时间越来越长，萝斯从程式化的呆板行事，到渐渐会回应、感受，以及站在小布点儿的视角思考。当小布点儿被大雁们嘲笑泳姿时，萝斯开始发生变化，帮助小布点儿振翅高飞的期待中，夹杂了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感。影片最令人泪目的情节之一当属小布点儿跟着迁徙的雁群离开了孤岛，不得不与萝斯分别。途中，小布点儿使用萝斯教会他的技能逃过不少危险。小布点儿的成长轨迹，模拟了人类情感世界里，孩子在不同阶段，所产生对母亲依恋、叛逆、离开，到重新认识的情感变化。

这种母爱主题在电影创作中并不新鲜，但影片的催泪程度却超出了我的想象，这得益于克里斯·桑德斯对于情感的拿捏。他告诉我，在萝斯和小布点儿的身上其实有很多他自己的情感投射，他和家里人都不擅长爱的表达，他对父亲和女儿，总有那种爱却难以开口的时刻。所以影片里的情感不是显山露水的，更像一种含蓄的东方式的爱——它逐渐成长，缓慢绽放。情感的叠加自然而自然，到最后萝斯即将被人类格式化回收，小布点儿终于对萝斯说出了“我爱你”才最终完全释放。

而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段对白，是萝斯问森林中的负鼠妈妈，她说：“我的程序并没有告诉我怎么做一个母亲。”有七个孩子的负鼠妈妈说，没有人知道怎么成为母亲。成为母亲——对于机器人萝斯而言并不在自己最初的设定里，对于大多数人类又何尝不是呢？

狐狸芬克的生存法则

电影中的狐狸芬克，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出场时，芬克和别的动物一样认为萝斯是一个闯入他们世界的怪物、异类。芬克警惕地接触萝斯，并试图从她手上骗取那颗美味的鸟蛋，即使是在小布点儿破壳而出之后，芬克依然想吃掉他。狐狸芬克是那种看上去玩世不恭、满嘴谎言、偷抢拐骗的形象。他的名字芬克在英文中也有“卑鄙小人”的意思。

与小说中不同的是，狐狸芬克的戏份在电影中很重要。克里斯·桑德斯同样十分喜爱狐狸芬克这个角色。他说：“萝斯和芬克两个角色之间形成了某种对照。”芬克与萝斯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在芬克的眼中，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他要时刻提防被凶猛的棕熊吃掉，也会对弱者毫不犹豫地出手。芬克代表了适应与变化的生存法则，萝斯代表了一种无法轻易被打破的理性程序。一种是天生的本能，一种是被制定的代码。克里斯·桑德斯说，在写剧本的过程中，和原著作者聊过几次。彼得·布朗告诉他，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始终把握着一个核心的想法——善良可以成为一种生存技能。小说中，在萝斯逐渐觉醒的过程中，彼得·布朗写道：“也许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帮助别人。”

导演克里斯·桑德斯

克里斯·桑德斯说，他完全被这句话颠覆了改编动画的方向。后来，他把这句话写进了剧本，并且把这句台词交给了狐狸芬克。芬克曾对小布点儿说，善良根本不可能是一种生存技能，当然，芬克后来被狠狠打了脸。他不仅成了萝斯最好的朋友，最终还变成了善良信条的捍卫者。当萝斯被人类带走后，芬克很伤心，“我以为你就这样不告而别了，在你心中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克里斯·桑德斯说：“你可以从芬克的言行举止里感受到他的成长过程中存在情感的缺失和创伤。”这正是他喜欢去塑造的那类具有多面性的角色。

这个看似简单的童话里投射了我们这个时代诸多复杂而真实的焦虑，关于生存竞争、关于成长、关于母职、关于友谊，甚至关于人工智能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在最后一点上，克里斯·桑德斯显然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机器会改变我们的世界，干扰我们的生活，但并未是往坏的方向。

同样，芬克、萝斯和小布点儿之间情感的升华与依存，来自于他们也许并没有意识到的相似处境——萝斯是“精光闪闪的怪物”，芬克是个撒谎骗人的讨厌鬼，小布点儿则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孤儿。在亲情、友情之外，这个故事更深层的内核是想说，无论你显得多么格格不入以及怪诞，你都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我很喜欢影片的结局，在一个没有萝斯的漫长冬天，森林里的动物们在萝斯建起来的庇护所里互相依偎，芬克给孩子们讲述一个关于“精光闪闪的怪物”是如何将森林的动物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并活下来的故事。

有人觉得这个结局过于童话了。善良真的可以成为一种生存技能吗？作为成年人，要相信这一点并不容易。他们也许会撇撇嘴，就像狐狸芬克最开始说的，所有故事都是骗小孩的。但文明社会的责任，不就是将我们，至少是我们的孩子，稍稍托举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吗？

用复古的方式来讲一个机器人的故事

如何在动画中创作一个让人感到真实、温暖的机器人的形象？这是克里斯·桑德斯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在原小说里，彼得·布朗曾经画过萝斯的插画，那是一个长手长脚的家伙。“我们背负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找到一个独特的角度去看待这个机器人。萝斯她最初是没有情感的，通过接触到森林里的动物，尤其是遇到小布点儿后，她慢慢领会了何为情感。”克里斯·桑德斯在二创过程中一直不满意自己画出来的机器人形象。经过多次的修改，萝斯的比例发生了变化，身上多出了很多小设计和装置，比如手可以伸长，胸口的舱门能够打开。最重要的变化则是萝斯的嘴巴被拿掉了。克里斯·桑德斯说，没有嘴巴的萝斯能让观众代入自己的情绪，萝斯的配音就显得尤为重要。

英文原版中，为萝斯配音的女演员是露皮塔·尼永奥（Lupita Nyong’o），她曾出演《为奴十二年》。克里斯·桑德斯说录音时是纽约的冬天，他和露皮塔第一次见面，两人探讨的不是萝斯的声音，而是她的想法。露皮塔给了很多的建议，什么事情是存在于萝斯的数据库的，哪些事情超出了她的认知。露皮塔通过声音塑造了萝斯的变化，从机器人出场设置时紧绷的机械感，到后期渐渐变得松弛的女声，能够体会到一种生命力在萝斯身上生长。

这部动画呈现的效果是温馨、治愈的。这份人情味得益于该片采用的动画方式。全片采用手绘场景与CG特效的结合，最大限度上保留了角色的灵动感，放眼荒原，又能感受到丰富的色彩以及光线的明暗。这样的创作方式和克里斯·桑德斯此前在《疯狂原始人》和《驯龙高手》里逼真的CG动画效果截然不同。在这个追求写实、逼真、高科技动画制作的年代，为什么克里斯·桑德斯却反其道而行，采用一种复古的方式来呈现这个故事？

动画电影《驯龙高手》剧照

克里斯·桑德斯谈到了对于手绘动画的情感，“我最初接触动画时，就特别喜欢《小鹿斑比》和宫崎骏的手绘动画，影片的每一帧背景都是手绘的，包括每一片树叶，每一只蝴蝶”。克里斯·桑德斯参与到了绘画的部分，手绘的景色如果拉近细看是虚的，拉远看则是写实的状态，抽象与写意的风格十分适合营造一个童话的空间。

萝斯则是片中唯一纯粹用CG制作的角色，随着剧情的推进，萝斯的身上也增加了越来越多的手绘感。克里斯·桑德斯说，当影片刚刚开场的时候，你会发现萝斯是具有很强的CG感的，金属的光泽与森林格格不入，但后来她身上不断有加重的磨损，最后甚至长满了手绘的青苔。影片结尾，飞船要将她带走时，你会发现她和那个手绘的森林世界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影片的配乐对于剧情的推动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小布点儿学会飞翔的那一段，几乎没有对白，全靠音乐叙事，克里斯·桑德斯说，在他所有过往的作品里，从来没有哪一部的音乐在推动剧情方面发挥了如此之大的作用，这次是他与曾为《绿皮书》《国王理查德》等影片配乐的克里斯·鲍尔斯（Kris Bowers）的第一次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