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寻找古月季的旅行

作者:卡生

09-15·阅读时长12分钟

4801人看过
“过去30年,是文学作品指引着我的旅行。现在,追寻某条古月季的线索是我新的使命。”

寻找古月季的旅行

20.2MB
00:0022:03
作家陈丹燕,2022年开启了寻找古月季的旅行(张雷 摄)

月季岛

9月初的上海依然炎热,路边大多数花花草草在烈日下显得萎靡不振。我和作家陈丹燕相约于离她家很近的咖啡馆见面,原本想着请她带着我去辰山植物园的月季岛看花,她特别抱歉地说:“这么热的天,花园里的月季全部被剪掉了。运气不好,碰上了月季休养生息的时候。”她拿出今年5月拍摄的月季花组成的迷宫给我看,花园靠河岸的一侧,在两米高的篱笆上,是一丛丛盛放的月季,白的、粉的、黄的,每一个品种都有自己的名字。“大游行”“佛罗伦萨”“破晓”……照片里的月季开得正当时,每一朵都充满了昂首的生命力。

不同时节的月季有不同的美感,陈丹燕常常以花的不同状态来书写她的情绪。她曾写过,6月的月季,开了整整一个春天,渐渐看着有些力不从心,就像30多岁的自己,女人都会理解,是零岁孩子的母亲,虽然年轻,却已在生活中顾此失彼。陈丹燕还做过一个关于月季的装置作品《律令》,讲的是月季的时令与自然,“律令不会让你认为被杀伐,而是时间到了你该这样做”。2022年开始,陈丹燕启动了另一个计划,在全世界寻找15种中国古月季,将它们的花瓣带回来,铺在一张手绘的世界地形图上,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新花瓣和旧花瓣融合、干燥,渐渐露出地图的边缘。

上海辰山植物园(张雷 摄)

第一次来到辰山植物园,陈丹燕是为了给《白雪公主的简历》配图。这本旅行小说陈丹燕断断续续写了十几年。里面有一部分是与一朵朵月季有关的故事,它们来自维也纳、柏林、美因茨、高威。到了书的设计阶段,陈丹燕觉得那些月季的图片拍得不够好,想要重拍,这样寻到了辰山植物园的月季岛。在这个三面环湖的岛屿上,有来自世界各地的1200多种月季。令陈丹燕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岛屿成为接力她全球旅行的“回忆录”。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陈丹燕便背上行囊,跟随着世界文学作品环球旅行,30年来走过了600多个城市,以“文学目的地”为主线的旅行让她写出了13本旅行文学,拍摄了一部作家电影《萨瓦流淌的方向》。那一年,她原本计划4月去伦敦书展,去看创作了《彼得兔》的作家毕翠克丝·波特的房子,并和翻译家袁筱一到比利时旅行的同时和当地的汉学老师做一个翻译坊,最后再去匈牙利的边境城市佩奇寻访古哈扎尔人藏在教堂地窖里的历史文献《捕梦书》。然而,这一切随着疫情造成全球停摆成为被搁置的计划。这段时间,上海的月季岛抚慰了陈丹燕取消了所有旅行计划的焦虑。通过为园中月季的名字书写故事,过去的旅行记忆与月季在园中相逢,重新打开了一次特殊的旅行。

上海辰山植物园的月季岛,九月已经进入休养生息阶段,花园里有几株刚刚新长的月季(张雷 摄)

我去了辰山植物园。有60多种月季关联着陈丹燕结合自己的旅行记忆为月季所写的故事。牌子上有一个二维码,扫码之后便能听到陈丹燕以“月季之名”的精神旅行。我坐在月季岛的长椅上,恰好这里被巨大的树荫笼罩,尽管烈日当头,我闭上双眼,跟随着陈丹燕舒缓、轻巧的声音,想象着眼前是春日烂漫、热闹的景象。叫作朱丽叶的月季是英国著名的月季育种大师大卫·奥斯汀(David Austin)在1999年推出的第一个切花月季品种。在陈丹燕的旅行故事里,她讲述的是2013年在巴黎,去雨果故居看到了雨果的情人朱丽叶·德鲁埃的画像,雨果供养朱丽叶45年,两人一直在一起,始终有爱却始终彼此伤害。陈丹燕在雨果的客厅墙上看到的朱丽叶是白发苍苍的,透过画像,她想象着眼前的女子年轻时的红颜美貌,以及用青春奔赴爱情的决然。回看朱丽叶这朵月季,它层层叠叠,开得烂漫天真。在陈丹燕的声音记忆里,我在炎热的下午甚至闻到了一种香味。

月季、玫瑰与蔷薇都是蔷薇科属植物,在英语中它们被统称为“Rose”。如果要举出在文学历史中地位最高、意义最繁盛的花,Rose当之无愧。喜爱它们的作家数不胜数,莎士比亚、里尔克、博尔赫斯、王尔德、叶芝,在他们的写作中都留下了关于玫瑰或月季的篇章。为什么不给所有园中月季都讲述一段故事呢?陈丹燕说,写这些故事,只是提供个人与花的联结,让听者可以多停一分钟,有机会与一朵花产生更多的联结。但也不宜让这些故事超过70个,故事只是在花园里按下了一个小小的暂停键,月季依然是这里的主角。

陈丹燕最喜欢的便是和园长胡永红一起在月季岛里闲逛,对方农科出身,她习惯叫他“博士”——在陈丹燕看来,那些和自然植物打交道的人,有一种向植物习得的智慧。在她妈妈病重住院时,博士给她剪了园子里最漂亮的“天使之吻”,让她带去病房。后来,天气慢慢热了,天使之吻越开越小,就剩戒指这么小了。陈丹燕一开始对于过了花期、不再漂亮的月季总是萌生出伤感和可惜。博士对她说,没事,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变得完美,天使之吻会再度变得结实、蓬勃。陈丹燕和博士漫步月季园,看似漫不经心的聊天,却总是蕴含朴素的哲思。有一次,博士说:“你发现了吗?那些长相很漂亮的月季,往往味道都不会太浓烈,一扇门开了,必然有一扇窗要关掉。”

叫“天使之吻”的月季曾是陈丹燕送给妈妈的礼物(受访者 供图)

面对无力再盛开的破败月季,博士教她怎么处理。陈丹燕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比画着一个手势,对准月季背面浅绿色的茎和枝条相交之处一折,清脆的“啪嗒”声,如同命中了月季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看似让人心惊肉跳的摘除手术,其实是为了省下月季的精力,让它们在下一个季节开出更有力量的花朵。博士告诉她,“植物培养了人类对规律的信仰,这样的信仰会让人感到幸福”。

寻找中国古月季

英文中,“Found Rose”用于指代那些被遗忘后重新发现的古老杂交月季,这样的命名在美国西海岸和百慕大有许多,但在中国少有人做。尤其是那些流散到了古老教堂、墓园的月季,随着时间流逝,它们渐渐失去了名字。通常来说,这样的命名有一个公式,即以发现的地点加上月季的名字。陈丹燕举了一个例子,在百慕大的邮局旁边,有一枝波旁月季就被命名为了Post Office。陈丹燕于是和博士商量,在月季岛上专门开辟一个区域,为那些流散世界各地又被寻回的中国古月季命名,用于表达中国古月季的迁徙历史。

过去的旅行中,陈丹燕见到过很多珍贵的古老品种,但却无人命名。有一次在美国西海岸,她在19世纪淘金工人的墓地看到一些盛开的月季,从形态来看是来自中国唐代的红色月季,当地人管它们叫“China Red”,那种感觉她形容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漂泊在外、被剥夺了名字的亲人。陈丹燕教我判断一枝月季是不是具有中国古代月季基因有简单的方法,“你看月季的花蕊,如果中间有盘扣的形状,大概率与中国古代月季有关联”。从那时开始,陈丹燕对中国古月季漂流到欧洲的历史产生了兴趣,回国后她便着手对古月季的出口进行了细致的田野调查。

辰山植物园命名的第一枝Found Ruse “花地”(受访者 供图)

“在寻找中国古月季如何成为世界现代月季的重要亲本的过程中,我渐渐认识到在东印度公司博物馆创始人李福士(John Reveese)的传记中多次提到的广州花地,这是中国植物被伦敦皇家植物园收集的重要地点。”陈丹燕告诉我,早在18世纪初期,广州花地苗圃(The Fa Tee Nurseries of South China)就成为欧洲园艺界寻访优秀种苗之地,中国古月季由此传入欧洲,育种家将其与当地蔷薇杂交,因此诞生了各种各样的欧洲月季。经过调查考证,从花地流传到英国的植物大概有100多种,为了方便交易,花商以品种来命名所有购买的植物,从这里出口的月季也只有笼统的名字。陈丹燕站在当年苗圃的江岸对面,想象着很多古老品种从这里出口的场景,今时今日,沧海桑田,苗圃已经消失,变成了一片由六七十年代老建筑构成的住宅区。

陈丹燕心生惋惜,“从这里出发的古月季明明给欧洲月季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它们却流离失所,甚至没了最初的名字”。她在原来的苗圃旁边看到一家卖古董的小店,在这里她看到了一株月季,呈杏色,植株低矮,花梗较软,店员只知道是月季而已。她拍下了照片带回辰山植物园给博士和他的同事看,大家觉得这花不像是现代杂交品种,细小、精致的叶片与古月季很像,应该是一枝古月季。陈丹燕准备到了春天将它接回上海,命运却给这株植物带来了些许考验,当陈丹燕再次来到这里时,听说前不久苗圃经历了一场火灾,幸运的是那个古董小店的小苗圃幸免于难。现在这株月季回到了辰山植物园,成为这里命名的第一枝中国古月季,为了纪念发现月季的苗圃,它被命名为“花地”。

这次寻找中国古月季的旅行开启了陈丹燕新旅行的方向,《告别》这本书是她献给30年“地理阅读”历程的最后一本旅行书。上一个时代,她跟随着文学行走,接下来,她的旅行会追随某株流散的古月季行走,“世界上有一株月季在等待着我,它会指引着我找到它”。

“古月季”的索引

在《玫瑰圣经》中这样记载中国的古月季:在250年前的欧洲,既无玫瑰,更无月季,有的只是蔷薇。直到“中国四大老种”(月月粉、赤龙含珠、帕氏淡黄香水月季、休氏粉晕香水月季)于18世纪中期被西方植物猎人先后引入欧洲,才与当地古老蔷薇杂交,逐渐形成欧洲早期能够四季开花的古月季,并最终于1867年形成所谓的“现代月季”。这样说来,中国的古月季实际上是所有欧洲月季的祖先。

陈丹燕即将前往新西兰寻找的中国古月季赤龙含珠(受访者 供图)

我们见面的时候,陈丹燕正在准备启程去新西兰,寻找古月季“赤龙含珠”。此花甚是妖娆,清中期手抄本《月季花谱》对此有相对完整的记述:“色鲜红,千叶磬口,丛心,瓣极整密。”大洋洲原本是没有月季物种的,最早是由法国或者英国移民带过去的。赤龙含珠被人从花地被带回英国后种植,猩红色的月季深受欢迎,再后来被广泛种植,成为最早被从欧洲带往新西兰的月季。

陈丹燕寻找古月季的索引一般会在世界月季网站查阅,也从植物猎人所留存的笔记中获得线索,更有趣的则是由当地朋友提供探秘线索。陈丹燕和大溪地旅游局的朋友组成了一个“玫瑰追寻团”,每天都会在微信上开小组会。他们认为当年赤龙含珠抵达新西兰应该有多条路线,其中一条线索极有可能是大溪地的酋长去英国之后带回来的,而且可能出现在当时由库克船长设立的金星观测点附近——作家史蒂文森的父亲于1850年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灯塔,后来,这段人生经历启发史蒂文森写下了《金银岛》。陈丹燕的探秘方式,与传说故事里探秘寻宝的过程十分相似,只不过,她所寻找的财富并非金银细软,而是一朵有名有姓、在历史中流亡的花朵。

2022年,陈丹燕跟随古月季的索引,第一站去到位于美国加州圣马力诺小镇的亨廷顿植物园(The Huntington Library, Art Collections and Botanical Gardens)。这个植物园是美国铁路大王亨利·爱德华·亨廷顿的私家花园,始建于1908年,亨廷顿退休之后,将花园捐赠给了一家非营利机构管理。由于亨廷顿的妻子是重度的玫瑰迷,所以园内有1300余种玫瑰,几乎囊括了19世纪至21世纪主要的月季、玫瑰品种。《玫瑰圣经》原版留存于世的只有3套,其中之一就在亨廷顿植物园的图书馆里。可以说,这里是世界玫瑰爱好者的天堂。

辰山植物园的月季九月初正处于休养生息阶段,剪掉残败的月季是为了下一季更好地绽放(张雷 摄)

博士给亨廷顿植物园的园长写了一封推荐信,园长给陈丹燕安排了植物学家汤姆·卡鲁斯(Tom Carruth)作为她的老师。汤姆·卡鲁斯曾经培育出过150种世界知名的现代月季,在任何一个花园都能看到他培育的品种。汤姆·卡鲁斯向她介绍了一枝月季Memorial Day,在他们的传统中,这枝深红色的月季是为了纪念阵亡将士的。陈丹燕感受到,对花的观赏往往需要调动脑海中的记忆,“这是月季教我的重要一课,它教我如何唤醒记忆,并从中得到力量”。

对于陈丹燕而言,在亨廷顿的每一天,都像落入梦境的体验。亨廷顿植物园有一个世界古典月季园的园子,在波旁月季、孟加拉月季和波斯月季之外,陈丹燕寻得不少中国古老的月季,比如睡美人、赤龙含珠、枫叶芦花、郜国夫人。在这个园子里,它们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名字,只写着“China Red”。陈丹燕第一眼看到枫叶芦花时,它已有了另一个名字Fortune’s Five Colors,相比“吴门烟月昔同游,枫叶芦花并客舟”描写的诗意与文雅,它如今的名字少了几分韵味。下午时分,宋朝的古月季睡美人无精打采地垂丧着头,第二天陈丹燕再看到睡美人时,它又有了新的姿态,花瓣上凝结了昨夜的露珠,花蕊中央透着含蓄的绯红,如同杨贵妃酣睡时呈现的模样。陈丹燕既欣喜又有些怅然,满园的古月季如同在向她述说着漂洋过海的漫长故事。

法国约瑟芬皇后的玫瑰月季园自然是陈丹燕翘首以盼的目的地。约瑟芬与玫瑰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1799年,她在巴黎郊外买下了梅尔梅森城堡,建成了世界上第一个玫瑰专类园。她几乎搜集了当时世界上最有名的月季、玫瑰和蔷薇。其中最让人熟知的是她当年获得粉晕香水月季的故事,传说她请求交战中的英法两国休战,运载着月季的船才得以从英吉利海峡通过,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玫瑰和平战争。

法国约瑟芬皇后的玫瑰月季园里找到的中国古月季蝴蝶(受访者 供图)

陈丹燕住在玫瑰园附近的一个民宿里,当她在标有中国古月季的苗圃里除了看到月月粉和月月红之外,还看到了最喜欢的古月季蝴蝶时,内心雀跃。从远处看,单瓣的蝴蝶飘逸、怡然,仿佛是蝴蝶停留在花上的模样,作为一款变色月季,蝴蝶与欧洲月季的不同之处在于,随着时间流逝,它的颜色会越来越深。这枝蝴蝶已经有将近1000年的历史,它在约瑟芬皇后的花园里经历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西班牙流感,以及花园在战争中的毁灭与之后的重建,而今它仍然盛开。“如果说,跟着一本书旅行,你会跟随故事寻找到一个地方,那么跟随一株花旅行,则会有更多未知和惊喜,它们是旅途中与历史更动人的相遇”,陈丹燕说。

陈丹燕的妈妈在世时,同样是深爱月季的人。母亲曾向她提起过,自己很喜欢古月季七姊妹。这种月季虽然在香味上并不显山露水,但却是开花持久的品种,主打一个细水长流。很多线索指引陈丹燕,七姊妹可以在日本大阪的滨寺公园里找到。这是日本最古老的公园之一,在明治六年建成,园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它的松树与月季。公园门口有一个明治时期修建的古老火车站,现在变为一家明治时代改良的西餐厅,最有特色的是制作符合东亚人口味的小比萨。这里的客户都是附近的老人,他们很好奇,这样偏远的地方怎么会有外国游客来。在滨寺公园,陈丹燕不仅寻得了七姊妹,更让她意外的是看到了非常罕见的宋朝月季酴醾。此前,我对月季的了解有限,但对酴醾这种花所带来的情趣却有所耳闻。这种月季颇能代表宋代文人雅士的风骨,宋朝时,常会在酴醾盛开的季节摆设花间宴席,酴醾花瓣特别多,风吹落地,白色花瓣掉落在谁的酒杯中,谁便要赋诗饮酒。酴醾本身便是一种为了盛开而全然努力的月季,每当酴醾凋零,便预示着最晚的花期已经到了。此酴醾,也是王菲唱的那首《开到荼蘼》中提到的花。

日本滨寺公园里找到的中国古月季酴醾(受访者 供图)

跟随古月季开展的旅行在陈丹燕的叙述里不胜枚举,她总是会谈及寻找过程中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帮助。“寻找一朵花”这是何其浪漫的诗意,在这样的诗意面前,人们的面目是温和且充满善意的,就像无数和月季、玫瑰相关的诗歌、故事,总是能给人带来一种漫长的抚慰。陈丹燕也常常会想,寻找它们的意义是什么,是将流散海外的月季带回家,还是在历史的边角故事里还原某些并不起眼的过往?在《律令》那件作品里,陈丹燕将波兰诗人辛波丝卡的一首诗放在了里面,“请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花带回了家。请原谅在深渊里呼喊的人们,原谅我在家里播放小步舞曲。”这大概是那些偏安一隅找花人的心情。

0人推荐

文章作者

卡生

发表文章99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424人

《三联生活周刊》主任记者

中读签约作者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69)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