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中娜拉和丈夫托尔瓦的对话充满了如何处理和面对亲密关系的哲思（尹雪峰 摄）

并不完美的娜拉

出走15年，娜拉重新推开了那扇曾被她愤然关上的大门——在话剧《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中，故事延续了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结局后可能发生的一幕。
《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原本是一名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的主妇，曾被丈夫亲切地称为“小百灵鸟”“小松鼠”，直到有一天危机降临，她为了拯救丈夫而伪造文书的事情东窗事发，丈夫斥责娜拉毁掉了家庭与名誉，而娜拉看透了自己在家中“玩偶”的地位，离家出走。娜拉去哪儿了？她靠什么生活？美国剧作家卢卡斯·纳斯在2017年创作了《娜拉归来》，这部作品曾经获得托尼奖中包括最佳剧作奖在内的8项提名。国内的话剧导演周可在2023年获得了该剧的中文版权，这一版由章子怡监制，演员卢靖姗饰演娜拉一角。

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从觉醒到离家出走，完成了一次女性自由和独立的表达。这个诞生于1879年的女性角色，在145年的时间中，已经成为全世界通用的一个象征符号，关于娜拉出走之后的人生续写，也成为文艺作品里常常出现的桥段。
鲁迅在《娜拉离开丈夫以后》中说：“娜拉走出家庭到了社会，好比一只小鸟，关在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也便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不也不自由吗？”在那次关于娜拉的演讲里，鲁迅的结论是，娜拉不是归来就是堕落。奥地利女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的剧作《娜拉出走之后》（又名《社会支柱》）中关于娜拉结局的描述更为惨烈：她在离家之后，成为一名纺织女工，原本想通过自己的双手，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好景不长，她最终成为工厂领事的情妇。多年后，娜拉被抛弃沦入风尘，并最终选择了重新回归家庭。
“娜拉”在诸多作品里面，大多是以失败者的形象出现的。创作者们都意识到女性的独立在现实中是何等的艰难。那么，在卢卡斯·纳斯的话剧中，娜拉在当下现实语境中的归来会有什么不同？是否还有探讨超越女性话题的可能？
在卢卡斯·纳斯的版本中，归来的娜拉已然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成为一名书写女性话题的知名作家，靠着版税过上了良好生活。在她的书中，她不断呼吁女性走出不幸的婚姻，也因为书中的言论冒犯了男权社会而再次陷入困境。藏在笔名之后的真名“娜拉·海尔默”说明她当年出走之后并没有与丈夫解除婚姻，而以单身女性的名义所写的文章也将面临“欺骗”读者而至身败名裂的风险。她回来是找丈夫离婚的。剧中的设定里，只有男人才有权力提出离婚。娜拉需要“请求托尔瓦主动提出离婚”，这是化解这场危机的唯一办法。
全剧分为五幕，涉及四个角色，除娜拉外，还有老保姆安娜、丈夫托尔瓦以及女儿艾美。周可认为，这部剧作当初打动她的，并不仅仅是对于女性话题的讨论，而是家庭关系中的不同个体与娜拉的对话，这些对话构成了剧作的核心，引出一系列精彩的思辨。
作为观众，在看剧的整个过程中，我常常会代入剧中人物的视角。娜拉和丈夫托尔瓦的对话里，托尔瓦认为，娜拉走出那扇门是一个灾难，产生顿悟和行动很简单，但更难的是留下来和所有人共渡难关。托尔瓦错了吗？或许，不过也有些道理。在娜拉和保姆安娜的对话中，安娜认为娜拉的出走是不对的，至少对孩子是不公平的。娜拉却认为安娜与她并没有不同，安娜放弃了照顾自己的孩子，选择了她自己的生活。安娜说：“不，我们不一样，你有一个有钱的父亲，而我没有，你有选择，而我没有。”在易卜生的作品里，娜拉从小衣食无忧，嫁给托尔瓦之后，生下三个孩子，依然过着单纯且富足的生活。安娜与娜拉，困境相似，但阶层不同，安娜的质疑拓宽了讨论的空间。周可说：“在我们观看戏剧的过程中，常常会习惯性认为女主说的一切都是真理的化身。当我们要去寻求绝对正确的时候，我们势必会居高临下，甚至将观点不同的一方视作需要被修正的错误的一方。《娜拉归来》正试图去构建一个互相聆听的世界。”

剧中出走15年的娜拉与艾美是这剧最让人期待的部分。它回应了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留下的问题:娜拉当年出走，孩子们怎么办？（尹雪峰 摄）

易卜生的笔下，娜拉是一个被歌颂的觉醒者的形象，但在卢卡斯·纳斯的笔下，娜拉很显然并不是完美的。在第三幕里，娜拉请求安娜帮助她说服托尔瓦提出离婚时说道：“安娜，如果你帮助我，我可以给你买一个房子。”出走15年的娜拉已然学会了社会中男性权力的那套手段。在卢卡斯·纳斯描述的娜拉是复杂的，她真实且不完美，但也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在每一场思辨之后，娜拉陷入了不同状态的思考。剧作家李静在采访中说道：“《娜拉归来》之所以有魅力，是因为剧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在关系中表达自己的道德立场，但你会发现每个立场都有它的局限性，人性中展露的残破、黑暗、私欲都对他人造成了伤害，而并不像他们声称的那样完美和问心无愧。”

归来与母职

演员卢靖姗在话剧《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中出演娜拉，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和多年不见的女儿艾美对话的那场戏。卢靖姗的女儿只有两岁，和剧中娜拉出走时艾美的年纪相仿。她告诉本刊，在决定饰演娜拉之后，自己晚上常常会梦到娜拉出走之后的生活。她梦到娜拉卖掉了自己的婚戒换取生活费，离开了家乡，前往更北方的城市居住，最开始住在一个被废弃的棚屋里，房子四面漏风，甚至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跟人怎么说过话……每每梦到这些，她都会从梦中哭醒，会思考在未来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孩子。
关于母性本能这一点，李静也提到过。她曾经设想，如果有一天娜拉归来，会不会是因为母性爆发？尽管这样书写，女性主义者一定会认为很没出息。在易卜生将《玩偶之家》搬上舞台之后，也有不少人对娜拉与孩子们的关系展开了极为激烈的讨论。娜拉的出走是否是一场对家庭责任的逃离？

娜拉回到曾经的家，这里变得残破不堪，象征着每个人物已经走进心灵的荒原（尹雪峰 摄）

卢卡斯·纳斯并没有回避这种矛盾，反而将剧中一段重要的对话给予了这对不同立场的母女。我们能理解一个离开不幸婚姻的女人，但对女性自由和母亲天职之间的矛盾，却不能不感到隐约的担心。娜拉离开了15年，三个孩子怎么办？出走15年的母亲与18岁女儿的对话是全剧中最被期待的一部分。
女儿艾美自称拥有一个老灵魂。她一边装饰家中的圣诞树，一边礼貌地与多年未见的母亲谈话。艾美向往家庭生活，她希望和父亲的同事乔更组建一个家庭。娜拉说：“婚姻与爱情是两码事，婚姻是有约束力的契约，而爱情则是和契约相反的。”艾美告诉娜拉：“因为你走了，所以没机会了解婚姻的实质，甚至是它的表象，但我知道没有婚姻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想要的是它的反面。我想被约束。我想被占有。我想属于某个人，成为他的一部分。”艾美还提出了一种观点：因为你的书，有多少女人离开了她们的丈夫？又有多少母亲抛下了她们的孩子？这就像你从一艘沉船中救起了所有的人，却没法把她们带上岸，任由她们在茫茫大海中漂着。
这一段常常让周可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在茫茫大海上，多少次派想到要不干脆死了算了，“但人生的历程不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但依然要去思考、寻找和探索吗？”这场对话里，我们看到了娜拉出走的自由，也同样看到女儿有成为妻子的自由，这两种自由是同等重要的存在。李静说，这部剧探讨的已经不再只是女性的问题，更是瞄准了绝对的个人主义。她认为，这也是这部剧和当下联系极为紧密的部分，对接了我们现在典型的家庭图景：一个有过错的父亲和一个捍卫自己权利的母亲，各执一端且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及这些给孩子带来的后果。
卢靖姗在演这一段对话时，感受到娜拉是孤独的，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漂浮着，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她觉得，娜拉对女儿的爱并不是托尔瓦所说的“自私”，应该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去经历和面对所有的痛苦。娜拉在女儿艾美的连番拷问之下说出了这样的台词：“你觉得我没有给你任何东西，但是你不知道我给了你什么，因为我正在为你争取，为你开拓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尚未实现。如果法官要我写公开信，那我就写，我要告诉每个人，是的，我是罪犯，而我绝不认罪。我将去面对用社会法则来给我上课的人，告诉她们我不认可也不接受这些法则。”每次演到这里，台下总是鸦雀无声，站在台上的卢靖姗心里有一个声音：如果艾美有一天感到了婚姻的不幸，我希望她知道哪里可以回去。

心灵的荒原

相比易卜生《玩偶之家》中那个显得单薄的托尔瓦，《娜拉归来》中的丈夫让人印象深刻。最后一幕，托尔瓦去书店买了一本娜拉用笔名写的书，他一边回忆两人生活的点滴，一边感到愤怒，他视为比生命还高的名誉被娜拉亲手撕碎，故此他决定去市政署给娜拉开具离婚证明，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娜拉在下一本书里要重写“托尔瓦是个好男人”。李静认为，卢卡斯·纳斯的剧本写得非常辛辣且有趣，有对道德机制的一种善意的讽刺。剧作家写出了一种真实人性，托尔瓦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又透着可怜。
第五幕中，娜拉和托尔瓦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言语争执，甚至肢体冲突之后，两人再度陷入沉思。托尔瓦发出了感叹，所有这一切太难了，人和人之间应该如何相处？两人坦陈了15年来的生活、内心的变化，以及真实的渴望。在这里，他们讨论的不再是145年前易卜生试图定义的自由，而是当下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的问题，关于对名誉、社会地位、金钱的焦虑，以及亲密关系的困境。对于最后一幕的和解，有观众并不满意，认为是一种妥协和退步。周可回应了对这个结局的质疑。她认为，卢卡斯·纳斯在创作这个戏的时候，应该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割裂。尤其是在2012年之后，过去那些被推倒的墙又重新被建立了起来，我们时常会感觉到强烈的对立，无论是政治、信仰、种族，还是男女之间。“卢卡斯·纳斯在写这个剧本时，貌似在探讨家庭当中的矛盾，包括阶层、性别、代际的观点碰撞，实际最终讨论的是这个世界面临的共同问题——我们如何才能沟通？”
“每个人都迷失在心灵的荒原”，这是周可认为的娜拉归来的主题。无论是归来的娜拉、干了一辈子保姆工作的安娜、体制的受害者托尔瓦，还是最无辜的艾美，每个人都在寻求如何打破自己的那道墙，这个过程漫长且艰辛。当娜拉走进原来的家，它破旧、衰败，长满了野草。又到了娜拉曾经最喜欢的圣诞节，剧中那棵看似琳琅满目的圣诞树，如一把利剑一样倒插在舞台上，那是人与人之间的隔绝与危机。如何走出这种隔绝与危机，是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