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妮
2022-06-14·阅读时长10分钟
“回归”之前,国语戏在香港的剧场里并不多见。徐克坐在观众席里,跟不熟悉国语的观众一起仰着头,盯着舞台前上方的字幕,观看一部说北京话、讲烤鸭店故事的话剧。戏散场后,徐克连夜找两样东西:香港能吃到烤鸭的饭店、写戏的编剧何冀平。
这是1991年,北京人艺携《天下第一楼》到香港演出。此时何冀平已经定居香港两年,在“银都”做编剧,一连六个构思都得不到回应。一通电话打进来:“我是徐克。”在饭桌上,徐克拿出一张写着500字左右的纸,是电影《新龙门客栈》的初步构想。他要请何冀平做编剧。
像徐克期待的那样,把烤鸭店写得精彩动人的何冀平也写出了武侠世界中迷人的江湖客栈。从此,何冀平走进香港的影视圈,“在一班制作人中打滚儿”,逐渐闯出了名堂,工作邀约不断。写到今天,她已经成为当代颇具影响力的华语剧作家之一,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电影《邪不压正》《明月几时有》、话剧《德龄与慈禧》《烟雨红船》,都是她的作品。
实际上,何冀平在北京人艺剧本组工作的时间不长,只有七年。1989年,《天下第一楼》首演后的第二年,她随家人移居香港。直到2012年,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她才与剧院再度合作,创作剧本《甲子园》。说起那段经历,早已练就一身“武艺”、影视剧三栖皆有代表作的何冀平说,北京人艺影响了她一生。“人艺给我打上一层底色,不论我走到哪儿、写什么,有这个底子,扬起的不会是浮尘。”
1988年春天,北京人艺的排练厅里,《天下第一楼》全剧连排。导演是夏淳和顾威,谭宗尧演主角卢孟实,台上还有林连昆、吕中、修宗迪、李光复等演员,通过学员班进院的杨立新、吴刚、岳秀清也在组里。
编剧何冀平三十出头,坐在最后排靠边的位置。“我们都不怕演出,怕连排。”看连排的观众有院长曹禺和副院长刁光覃,离退休的前辈们也在,“黑压压一片”。何冀平顾不得看戏,全程关注每个人的表情。
《天下第一楼》的故事从1917年讲起。福聚德是名噪京城的老字号烤鸭店,老掌柜因病退居幕后,两位少东家不务正业,惨淡经营。在二掌柜的引荐下,卢孟实临危受命,几年内就让店面扭亏为盈。少东家们见生意蒸蒸日上,以“这份买卖姓唐”为由,驱逐了这位一手操持店业的“两姓旁人”。
“连排完,我出了一身汗。”何冀平是那时候北京人艺最年轻的编剧,《天下第一楼》是她在剧院从头到尾写的第一个剧本(首演于1984年的《好运大厦》是进院前写的构思)。当初听说她想写讲烤鸭的剧本,于是之有些担心:这么年轻的女孩儿,这个题材拿得下来吗?又能写出什么新鲜的意思来呢?但他还是同意了,说题材有前途、很新鲜。“我(那时)一点儿也没察觉出他说的是违心话,过了好多年才醒悟,为了不忍心挫伤我,于是之动用了演技。”何冀平说。
1985年,何冀平偶然间读到一篇外国记者的报道,说烤鸭师傅“是不亚于演奏巴赫乐曲的音乐家和山水画家”。带着好奇,她拿着一个小本儿,取名“烤鸭随感录”,到全聚德烤鸭班深入生活,却遭遇了尴尬。“所有小伙子以审视、不屑的目光看着我,他们不让我动手,只有看的份儿”。
这么看了一个月,何冀平“入迷了”。
西单南窄小胡同里住着干了60年的堂头李祥寿,她记得,李师傅见人不笑不开口,一脸慈祥,一脸善良。李师傅告诉她,“前边走的是请客的,后边跟的是被请的。分不清,要错钱,人家不高兴”。半个多世纪的迎来送往,他揣摩透了各种人,用何冀平的话说,“肚里装着一部心理学”。
写作前花大量时间搜集素材、做实地访问,是何冀平创作人物的方法。“在我们交流的过程中,我会看他的衣着、他的神色、他的谈吐,看他怎么吃饭、怎么抽烟……通过这些,我就能在心里形成一个特别鲜活的形象,然后再根据这个形象一点点深挖。”
从南城到北城,陋室窄巷中,何冀平寻找着当年被叫“五子行”(指旧社会的厨子、戏子、堂子、门子、老妈子)的人。“他们多数没有文化,满肚子不为人知的学问,像一坛深埋在地下的陈年佳酿,就要随风化为泥土。”何冀平下定决心,要为“五子行”立传。
得到了于是之的鼓励,1987年,何冀平开始动笔写剧本。
北京人艺的剧本组有极为宽松的创作氛围,剧院不给剧作家任何压力,特别是时间上的限制。何冀平记得,《天下第一楼》写了三年,过程中她还写了电视剧和很多别的东西。“是之老师不催我,从来不催,但我能看得到他那种期待的目光。”
写话剧剧本时,何冀平从不跟任何同行交流。她如今依然没有助手,也不设工作室,基本都是封闭式写作。“但写电影不一样。”何冀平说,电影一定要跟导演谈,“我写《邪不压正》跟姜文谈剧本,跨度三年。跟徐克也是,整天不停地谈。”
初到香港,别人听说她一个剧本写三年,直接说“在香港你会饿死”。由《新龙门客栈》进入香港影视圈后,何冀平逐渐被历练成了“快手”。“我是从来不拖一天稿的编剧,已经开拍进行不下去的剧本也找我去‘救火’。”1997年香港回归前,手里有三个剧本同时进行是她的常态。一个月一稿电影剧本,一天一集电视剧,写一张,传真机传一张给已经开拍的剧组。“好像耍杂技,抛着三个球,哪个也不能掉下来。”当她能一天写成一集《新白娘子传奇》的剧本的时候,她知道,“我不会饿死了”。
何冀平很怀念北京人艺的创作环境,离开剧院后,再也没有那种宽容了。《天下第一楼》公演后,于是之写了一篇《贺何冀平》,他在文中说:“感谢剧作家,这些用笔支撑着剧院的人。”
“我是人艺惯着长大的。”何冀平说,人艺给了编剧最看重的一点,“尊重”,“不论多高的职位、多大的演员,都称呼我们‘作家’,改一句台词,也必要过问编剧。”
《天下第一楼》已经演了30多年,只字不改。“导演不准许演员改动一个字,就连台词后面的语气音‘嗯、啊、的、是、吗’都不准许添加。”其实排练初期,导演夏淳想改一段男女主角的对话,他写了几天,拿给何冀平看,她还没说话,夏淳就说:“还用原来的吧。”
1988年1月,《天下第一楼》首演半年前,何冀平的母校中央戏剧学院演出话剧《桑树坪纪事》。在她的印象里,演出非常轰动,“大家都觉得太好看了,它那种创新的方式掀起了一个潮流。”《桑树坪纪事》的主创都是何冀平的“熟人”——小说作者和编剧之一朱晓平是她的同班同学,导演徐晓钟是时任中戏院长,演员是中戏干修班的学生。“我就考虑,我是不是也应该顺应这个潮流。《天下第一楼》还停留在现实主义,并且是最纯正的现实主义,我不知道这种写作方式是否还能被接受。”
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戏剧界正在经历一场围绕戏剧观展开的论争,流行的是先锋派、现代派。当时何冀平已经完成了《天下第一楼》的初稿,她收起基本写好的三幕戏,开始重新构思,想尝试用现代派的结构,做一个时空倒转的设计。“我从卢孟实的成功写起,然后倒叙,写福聚德由鼎盛一步步走向衰亡,写到最后是一声嘤啼,卢孟实降生。”想好了开头和结尾,甚至写出了第一幕,何冀平进行不下去,“笔,拉着我往回走。”她意识到,这个题材只适合于纯正的现实主义方式。
事实上,《天下第一楼》有着《茶馆》式的结构,三幕戏,写剧中福聚德的三个发展阶段。现在看来,何冀平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也没想到,在当时那个环境下,这么一个完全现实主义的东西能受到那么热烈的欢迎。”
让何冀平更没想到的是,在北京人艺70年的演出历程中,演出场次超过500场的只有三部戏:《茶馆》《雷雨》《天下第一楼》。
今年5月初,香港话剧团发布了2022~2023年演出季的剧目单。在这个以“同戏连枝”为主题、庆贺剧团成立45周年的剧季里,首演于1988年的北京人艺保留剧目《天下第一楼》颇为引人注目。预告片中,粤语版导演司徒慧焯提到,《天下第一楼》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包含不同阶层的人,体验到不同的人性。剧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法,每个角色的选择都有他独特的地方。“我相信每位观众入场后,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想这就是此剧如此经典的原因。”
“荷叶饼,二百张!来人,去西边取十个烧饼,要热乎的。”北京人艺的演出开始,说话的是福聚德的二掌柜,一声招呼,观众立刻被拉到饭店晚市热闹忙碌的情境中。紧接着,公子哥儿和他的“傍爷”,旧时陪主子到处吃饭的高级奴仆,一起从雅座间出来。“比焖炉的香。”主子说。堂头知道真正懂吃、能左右主子吃什么的是傍爷们,又赔着笑等评论。“还不错。”傍爷说。主子这才撒给堂头一把赏钱,幕后众人齐声道谢。
为“五子行”立传,要打动观众,得写好“人”。事实上,何冀平一直将“活生生的人”作为创作锚点,而这些人,是置身于北京的风情画中的。福聚德的二掌柜爱去做丝绸的瑞蚨祥,两位少东家,大少爷爱泡戏园子,二少爷钟情武术馆。形形色色的人物跟风格浓厚的环境交错着,三教九流聚在一间烤鸭店里,他们的命运随店面兴衰而沉浮。何冀平说:“民以食为天。盘中五味原来来自人生五味。”
《天下第一楼》最为人称道也最耐人寻味的是它的尾声。呕心沥血的经营者卢孟实壮志难酬,烤鸭店生意好了,他却被雇主驱逐,黯然回乡。何冀平说卢孟实自以为是命运的主人,一辈子迎来送往,竟不知自己是主是客。少东家坐回了太师椅,众人挂起卢孟实最后留下的一副对联:“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曾经的傍爷此时在福聚德做“瞭高儿”(迎宾)兼账房,他心领神会,添了个横批:“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个结尾,何冀平追寻了一年。她认为结尾是一出戏的精华。“结得漂亮,可以给人无限回味和感叹,结得愚拙,会使全剧失色。”那副对联是何冀平休息时翻《楹联大全》偶然读到的,她仿佛看见笔下的人物从眼前走过,尤其是“楼”字,从没有楼到建起楼,到楼高客广,到人去楼空,正是剧中的福聚德。她把原本下联里“半宜明月半宜风”的“半”改成“时”,突出命运对人的拨弄,“一瞬间,我知道通了,一下子通了”。
何冀平告诉我,内地曾有过剧团想排演《天下第一楼》,她都婉言谢绝了。在香港,多年前有过一个粤语版。除此之外,作品再没有其他版本。为了让2022年的香港观众在这部北京气质浓厚的作品中获得不错的观剧体验,充分领略剧作的魅力,香港话剧团特别委派资深编剧郭永康担任粤语版的剧本翻译。“他和我沟通,一字一句保证原著品味,要做到像北京人艺一样‘一字不改’。”何冀平说。
1997年,何冀平应邀加入香港话剧团,做驻团编剧,第一部戏《德龄与慈禧》就奠定了她在香港剧坛的地位。往后四年,她有五部话剧连续上演。2001年,香港舞台的所有主流剧团同时排演她的剧本,香港评论界称之为“何冀平现象”。
借着香港话剧团的这次排演,我浏览了社交网络上近年对《天下第一楼》的一些评论。很多年轻观众把它当作职场剧看,像看《律政俏佳人》一样,坐在剧场里,看的是职业经理人卢孟实兴衰起伏的一生。
我把这个现象告诉何冀平,她说,当年《天下第一楼》在日本、韩国等地演出,进场的有不少CEO,看得很投入,他们说从中看到企业管理。在何冀平看来,职场戏会将现实与剧场对号入座,认为剧中所述就是自己所处的职场,因为有代入感而受欢迎。“当年写的时候,中国尚未全面改革开放,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职场戏’,更没有想到写企业管理,集中塑造的主角掌柜卢孟实,用今天的眼光看就是CEO。”
卢孟实乐于变通、敢于创新,在百年前的中国生意人里是个异类。初到福聚德,面对四处开花的饭庄子,他不怕。“船多不碍江,有比着的,才见长进。”遭遇“山寨品牌”全赢德的挑衅,他建议大方祝贺,万事都该“买卖上见”。业务能力上,他对烤鸭技术足够熟悉,知道鸭子怎么烫。管理上,他体恤“员工”,要求店里不论资排辈,主张人人平等。何冀平觉得,《天下第一楼》能超越时代、成为经典,也是因为观剧感受如看身边事、身边人。“有共鸣,有所悟。这也是一个戏能长期演下去的关键所在。”
一个戏要长期演下去,好剧本是核心。现在每每谈到内地剧坛,总要提文学性的缺失、编剧人才的缺乏。虽然以“快”著称,何冀平却也觉得在这种“有多快要多快”的环境中,编剧急于求成,难免出行货。“缺编剧,编剧的机会就会多,是好事。我想对年轻编剧说:好好写一个剧本,保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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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过得都一样,偶尔会突发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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