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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头人》:讲故事者的责任

作者:安妮

2023-02-15·阅读时长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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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

《枕头人》:讲故事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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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澳门版《枕头人》剧照(晓角话剧研进社 供图)

暗黑童话

女孩有个坏父亲,时常虐待她。某天,女孩用刀把几个苹果刻成小苹果人,他们有小手指、小眼睛和小脚趾。她把苹果人送给父亲,告诉他不能吃,这是他唯一的小女儿在童年时送他的纪念品,应当被妥善保管。父亲对女孩的话置之不理,把苹果人吞了下去。然而,女孩在苹果人的肚子里嵌入了锋利的刀片,父亲痛苦地死去了。

在东欧某国家的审讯室里,警官图波斯基、埃里尔与作家卡图兰共同回忆了他的小说《小苹果人》。故事到这里尚未结束。父亲死去的那一夜,女孩从梦中醒来。另外几个苹果人走到她的胸口,掰开她的嘴说:“你杀了我们几个小兄弟。”随后,他们钻入女孩的喉咙,致使她被自己的鲜血呛死。

此时的卡图兰还不知道危机已经降临,毕竟在他创作的几百篇有关虐杀儿童的寓言故事中,《小苹果人》并非是他最得意的一个。警官话锋一转,提起当地的一桩谋杀案。死者是个小女孩,尸体出现在壁炉里,她的喉咙里卡着两片剃刀,外面裹着苹果,死因是呛血。与之相关的还有另外几件儿童虐杀案,案发现场显示,罪犯的作案手段与卡图兰一系列故事中的描写完全一致,而警方在卡图兰家里找到的线索则将凶手指向他的“傻哥哥”,他们怀疑哥哥是在卡图兰的指使下杀害了那些孩子。

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暗黑童话,出现在剧作家马丁·麦克多纳(Martin McDonagh)的戏剧代表作《枕头人》的开场。小说家卷进虐杀案,其间穿插数个类似的恐怖寓言,故事中套着故事的《枕头人》如解谜游戏般引人入胜,自它2003年于伦敦首演以来便在全球戏剧界引发轰动,陆续斩获了2004年英国奥利弗“最佳戏剧奖”和2005年美国戏剧评论圈“最佳戏剧奖”。过去20年间,该作品经世界各地剧团反复排演,成为了当代极具影响力的戏剧作品之一。

剧作家马丁·麦克多纳

麦克多纳1970年生于英国的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他在年轻时就展露出才华,26岁时创作的处女作《丽南山的美人》在英国皇家剧院首演并摘得当届奥利弗“最佳戏剧奖”。比起舞台作品,中国观众更熟悉麦克多纳的电影创作。由他编剧并执导的《杀手没有假期》《三块广告牌》,以及新晋提名奥斯卡“最佳影片”的《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等,让我们认识了这位善用寓言观察世界的创作者。

电影《杀手没有假期》剧照

今年初,创立于1975年的澳门老牌剧团晓角话剧研进社(以下简称晓角)将《枕头人》作为开年制作,时隔十余年再度在澳排演粤语版。这一版本由五获香港舞台剧奖“最佳导演奖”的李国威执导。

为了将《枕头人》介绍给更多本地观众,晓角拍摄过一条街访视频,随机询问澳门市民听到剧名时产生的联想。“很柔软,是可以陪伴入睡的抱枕。”“我想这部戏可能是个温暖的作品。”“是个儿童剧吧?”……实际上,《枕头人》是剧中卡图兰的一篇小说。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枕头造型的人是孩子们的“拯救者”。他的做法是尽可能地让小孩在成长期死去,因为长大太痛苦了。枕头人在孩子临终时陪伴身边——以杀死他们的方式。这项工作令他无比煎熬,最终枕头人不得不重返童年,让儿时的自己引火自焚。在完全死亡之前,他听到被他杀死的孩子们齐声尖叫。他们因枕头人的消失而顺利长大,却不可避免地过上了悲惨的人生。

枕头人的行为启发了卡图兰的哥哥、他的小说的忠实读者迈克尔。哥哥独自完成了一次次儿童虐杀,因为他相信自己正在拯救孩子们。迈克尔从小受父母长期虐待,导致脑部受损,成为弱智。7年间,卡图兰每夜都在房间里听到隔壁哥哥的惨叫和刺耳的电锯声,他为残酷的暴行所困,但也因此文思泉涌,创作了几百篇小说。最终他忍无可忍,用枕头闷死了父母,拯救了哥哥。在小说《作家和他的弱智哥哥》中,卡图兰讲述了这个故事。

《枕头人》最具魅力的地方正在于此。剧中的每一个问题都由一个故事来提出,回答问题的,则是另一个故事。更令人难以琢磨的是,剧本共有三幕,每一幕均以审讯室里的真实场景开始,又都用卡图兰的小说来结尾。于是,观众不确定故事是从哪一刻起由现实走向虚构的。我们甚至难以判断,是否眼前的整个案件,虐杀、审讯、认罪,都是卡图兰笔下的另一个恐怖故事。

2023年澳门版《枕头人》剧照(晓角话剧研进社 供图)

没有谜底的谜

表面看起来,《枕头人》是一部悬疑剧,几个儿童虐杀案,特殊之处大概是凶手的作案手法颇具戏剧性。但若以侦探的视角走入案件,我们很容易找到悬疑的核心推动力:求证作家卡图兰笔下的故事与犯罪事实之间的关联。文学评论人李摩诘在她2014年为《纽约时报》撰写的评论文章中谈到:“这一动作主线暗示了该剧的核心主题:艺术创造与现实结果之间,那些悖论迭出的紧张关系——诸如艺术与大众,艺术与自我,艺术与道德,艺术与政治,等等。”

事实上,《枕头人》和麦克多纳的多数作品一样,具有较强的政治性和象征意味。正如导演李国威向我介绍的,麦克多纳写过很多关于爱尔兰的作品,涉及它与英格兰之间的纷争。独立还是不独立?面对被压抑的现状,爱尔兰国民的反应是怎样的?诸如此类。“不过,剧本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透过一宗儿童虐杀案揭示了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探讨的是一个无国界议题。”他认为,《枕头人》作为一部“直面戏剧”,旨在通过戏剧反映残酷的现实,这是它问世20年仍可以被中外剧团不断搬演的主要原因之一。

演出进行到一半时,根据哥哥迈克尔的供述,观众已经确凿地知道,连环儿童虐杀案的凶手就是他,而实施犯罪的手段正源自卡图兰的小说。但面对台上的这对兄弟,作为观众的我心中并无任何恨意,反而充斥着对他们的怜悯。在卡图兰眼里,哥哥“只是个孩子”,他活在虚构的世界中,真诚地认为自己是像枕头人一样的“英雄”,在拯救被他杀死的小孩。“虽然剧本的背景设定在东欧的一个国家,但如果你看深入一点,会觉得麦克多纳似乎在以一种较为极端的方式审视一代人的作为对下一代人的影响。”李国威说。

我曾在很多个失眠的夜晚翻阅《枕头人》的剧本,被惊吓之后感叹自己还算拥有不错的童年,也没有被“枕头人”选为拯救对象,然后在庆幸中睡去。我也看过各国的多个演出版本,主题表达各有侧重,有的集中精力展现家庭对成长的影响,有的探讨艺术及其从业者的社会责任,也有人选择无限放大剧作中的黑暗色彩,或者把整个故事变成卡图兰的讲述,以此来展示编剧高超的写作技巧……随着对剧作越来越熟稔,我却越来越困惑:麦克多纳到底想说什么?

“《枕头人》的主题很多,也很复杂,排演时必须做出取舍。这次的创作我比较想突出的是艺术的社会责任。”李国威的构想首先体现在舞台美术上。舞台上有一个狭小的矩形“盒子”,即审讯室,上演案件审理的段落。卡图兰小说故事的复现、他与哥哥的对话等则在其他区域进行表演。盒子左侧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装置,一位无头人,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稿纸,他的头横放在舞台右侧的地面上。走进剧场,骇人的设计先声夺人地宣告剧中将出现凶杀案。伴随剧情发展,我们逐渐将舞美解读为作家誓死捍卫自己的作品。

“讲故事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卡图兰的这句名言仿若一句咒语,盘桓在每个版本《枕头人》演出的舞台上空。剧中出现了卡图兰“最满意的故事之一”《路口的三个死囚笼》。被关在铁笼里的男人看到对面笼子里的两名囚犯,门口的牌子表明,他们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强奸犯。“我的罪行是什么?”男人不知道,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的牌子。一名修女路过,看到他的罪行后惊慌失措。又一名强盗路过,恼羞成怒,把他枪杀了。“我的罪行到底是什么呢?”临死前,男人想。

卡图兰将《路口的三个死囚笼》称作“没有谜底的谜”。作者不知道谜底是什么,因为“讲故事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他没有解释的义务,更不必谈为某种解释承担责任。面对哥哥的罪行和警察的指控,卡图兰说:“是否我不应该写杀害儿童的故事,因为现实生活中存在杀害儿童的罪行?”这个问题同样是没有谜底的谜。“如何诠释故事?或者说社会怎样理解、他人是否模仿?到底是谁的责任?”

在李国威看来,杰出的艺术作品就像是暧昧的谜题,有多元的面向。所以,麦克多纳想说什么?当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恐怕我就已经落入他的圈套了。“现今世界人们很喜欢‘扣帽子’,过度解读。但艺术作品往往没有明确影射什么,只不过很多时候我们由于自身背景、阅历、认知能力等,自然而然地对号入座而已。”李国威说。

2023年澳门版《枕头人》剧照(晓角话剧研进社 供图)

澳门版《枕头人》

这几年,我因澳门城市艺穗节、澳门艺术节、澳门国际青年戏剧节等本土文化盛会频繁前往澳门,在我的印象里,那里的剧场创作者具有娱乐精神,作品大多是氛围轻松的都市题材喜剧,讲述创作者身边的故事。此次前往观剧前我有些忧虑,觉得晓角搬演沉重的《枕头人》是一次冒险。

演出时刚“通关”不久,三年多的疫情似乎正在消散,剧场里坐着不少专程跨境看戏的内地观众。“过去几年我们都在考虑生存问题,艺术好像被旁落一边,像是不重要的东西。”李国威注意到观众非同以往的热情。他觉得,疫情把人们孤独地困在小世界里,大家出于本能,迫不及待地伸出触角,渴望借助艺术来感知自己的存在。“如果没有艺术来反映时代的问题,或是作为一个宣泄的渠道,我们会被压抑得很辛苦。”李国威说。

与粤语的特殊语言节奏有关,或许也因为受到疫情后整体宽松环境的影响,晓角版《枕头人》鲜少有印象中凶杀案和悬疑故事带来的紧迫感,反倒显得有些俏皮,观众席频频传出笑声。其实麦克多纳的剧作本就具有喜剧色彩,警官图波斯基的台词在剧中承包绝大多数笑料。李国威告诉我,西方的剧团热衷于寻找喜剧演员甚至脱口秀演员饰演这名警官,释放出的喜感能与作品的背景产生反差,制造特殊的荒诞感。

晓角版《枕头人》与众不同的轻快气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该剧的演员。经过公开甄选,有三位当地直播网红加入剧组,其中饰演卡图兰的梁展鸿有丰富的演出经验,另外两位均在YouTube上拥有很高的人气。戏剧制作人、在剧中饰演警官的杨彬介绍说,澳门的演员全部都是兼职,没有人全职受聘于某一剧团。“本澳近年戏剧领域发展迅速,不少业余爱好者凭借极大的热情读书深造,兼职投入,甚至放弃原有的安稳工作,成为全职剧场工作者,可以称作拓展澳门戏剧专业化发展的先驱。”因此,澳门戏剧剧组通常弥散着家庭式的工作气氛,再渗透到作品中,我们往往会看到浓度较高的温情。

疫情、演出环境的不稳定、AI新世代的来临……周围环境的变化让澳门戏剧从业者重新审视行业的未来。“作为剧场人,我们免不了有艺术的野心。从以往经验看,《枕头人》这种题材的作品在澳门并不讨好,不过,晓角相信剧场不只是提供消遣的地方,现在正是认真探讨艺术价值的好时机。”

《枕头人》是晓角自2013年起推出的Long Run(长期性演出)剧场系列的第11部戏,他们期望以驻场演出的方式建立可持续的戏剧工作环境。令杨彬意外的是,作品上演后,不爱争论的澳门观众围绕剧中议题展开了多角度的观点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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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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