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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厘头就等于没意义吗?

作者:孙若茜

2021-11-23·阅读时长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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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肉食动物”这样非专职的喜剧人,最让人感到亲近和轻松的地方正是他们不会说所谓的“戏大于天”吧?

无厘头就等于没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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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才组合“肉食动物”:晃晃(左)和大木

相比频繁输出价值观的脱口秀来说,漫才这种喜剧形式似乎好笑就够了。表演“好笑就够了”是一件轻松的事吗?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漫才组合“肉食动物”里那个带着一身会晃动的体重,反串白雪公主,在台上“撞倒了一棵树”,然后“跳过了高考分数线”,又“跳过了广告”的晃晃,曾经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患者。

那时,晃晃对大木说:“这段时间我没法再和你同台表演了,也许后续也都不可能了,你去找个新搭档吧,只是不要再用‘肉食动物’的名字了,多少想留点儿回忆。”大木对他说:“你该怎么治病就怎么治,我不会找别人搭档,就等着你。”于是,在“肉食动物”组合至今的两年时间里,有一年他们既没有演出,也没有新的创作。

演漫才吧,没什么价值观特想传递了

晃晃是在厦门的“来疯”脱口秀俱乐部里认识大木的。那时候,设计师大木下班后偶尔会去讲讲脱口秀。晃晃第一次去看表演,就碰到了大木上台。当天的场子有点儿凉,俱乐部安排了一个观众上台环节。按照惯例,上台的一般也都不是什么真观众,这种安排主要是为了给那些还没上过台的新手一个机会,说是观众,台下的预期就降低了,效果反而会好。

但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了,主持人在台上张罗半天也没人上台。晃晃在台下觉得尴尬,想帮主持人一把,就上台把包括大木在内的演员们全部调侃了一番,没想到效果还挺好。下台之后,俱乐部的老板就问晃晃有没有兴趣加入,于是,游戏设计师晃晃也偶尔会在晚上讲讲脱口秀了。

很长一段时间,晃晃和大木是各说各的。晃晃是东北人,胖胖的,他的段子大都围绕着地域文化和身材焦虑。大木是新疆人,写的段子一般就是按喜剧里比较基本的“预期违背”分享些个人经历。俱乐部里的其他脱口秀演员都很年轻,不是“95后”也是“90后”,相比之下,他们两个“80后”之间就显得有更多的话题。熟了,俩人才商量着,创作遇到了瓶颈,能不能一起尝试一下其他的方向。所谓“瓶颈”,就包括脱口秀往往要传递价值观,但像大木,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多少想要表达和分享的观念。相比之下,无厘头的漫才可能更适合自己。

大木最早看到的漫才表演,是李诞和建国的,发现很有趣,又在B站上看了漫才组合“三明治人”的《救护车》,觉得也太好笑了,就和晃晃一起,把所有能找到的漫才视频几乎都看了一遍。

漫才这种日本的喜剧形式,国内的表演者不多,演得好的更少。他们想试试。每天下班以后,两个人就凑到咖啡馆里写自己的漫才,从8点一直写到12点。他们第一个出炉的本子叫《愚公移山》,以现在的眼光看,有点儿粗糙,但当时表演的反响还行。组合了差不多一个月,他们到北京参加“单立人”办的“原创喜剧大赛”,就拿了多人组的冠军。

晃晃告诉我,诱发他抑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舞台上下的心理落差。喜剧表演,台下观众是会即时做出反馈的,观众们哈哈大笑的那一刻,站在台上的演员会获得非常强烈的满足感。可是下台之后呢?晃晃用了“切割下来”这样的形容,他发现台下的自己还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一无是处,每天上班、下班,做的任何事情看起来都没什么意义。台上台下情绪的割裂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这会是所有喜剧演员共有的感受吗?对于专职的喜剧演员来说,割裂感是否会小一些?不敢妄下结论。反正我们熟悉的喜剧大师中,抑郁者不少。

在几个不同的治疗建议里,晃晃愿意尝试的只剩下多运动,以刺激脑子里“快乐”的分泌。他每天至少花两个小时泡在健身房里。两个月之后,状态的确好些了。再后来,《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导演组找到了“肉食动物”。

没想到,拒绝参加的是大木,他完全不想去。理由是,没有新本子,没有表演状态,和专业的脱口秀演员比赛,晋级的机会太渺茫。如果去“一轮游”,不如还是别丢人现眼了吧。他也担心晃晃的状态,比赛的压力会不会加重他的抑郁?如果在这个时候输得很惨,又一记重击,“肉食动物”是不是就真要解散了?

晃晃倒是从来没有信心不足,相反,用大木的话说,简直过于自信。他觉得这个机会对“肉食动物”很好,接到邀请的当晚就去找大木喝了一顿,企图说服他。默契程度?没得说。状态?能找回来的。这些话反反复复,酒喝到凌晨三四点,大木被说动了。俩人开始准备比赛。

不光违背预期,还违背现实

“肉食动物”成立的时候,国内表演漫才的人很少。两年过去了,情况和当年还是差不了太多。李诞把漫才放进《脱口秀大会》,弹幕里不少人断定他就是为了着力推广这种喜剧形式。但是,挺难的。《脱口秀大会》都已经第四季了,“肉食动物”完成每一场表演后,李诞几乎都还是会习惯性地问在场的嘉宾:“你们之前看过漫才吗?”结果,那些专业从事搞笑的佼佼者们也不一定看过。而且,承认自己没看过好像也不丢人,反倒显得坦诚。可见漫才在国内之小众。

尝试过漫才表演的人,都说漫才很难。李诞和王建国就失败了。李诞说,因为他没有找到漫才的语言节奏。日本的漫才节奏非常快。我在B站上看过北野武刚出道时的漫才表演,一口气下来完全不带停的,夸张点儿说吧,看着字幕都有点儿跟不上。这既是漫才本身的特性,也因为日语特有的“喋喋不休”的节奏。所以有人说,漫才对国内观众来说,天然就是难以接受的,再加上它的无厘头,让人不光听着着急,还根本踩不上笑点。

“肉食动物”最初的表演也倾向漫才特有的快节奏。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观众的辛苦。节奏快,是要求观众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这还好说,可是好不容易全神贯注地抓住了笑点,又得马上收住不敢多笑,否则下一个笑点就错过了。于是,他们开始在表演中刻意加入一些停顿,让观众的情绪得到释放。

比如表演逛街试衣服的时候,大木给晃晃穿上一个肚兜,让他试试中国风,然后又抱起一条鲤鱼塞进了晃晃的怀里。然后,晃晃就假装怀抱着鲤鱼,停顿。这是给观众在脑中勾勒一个年画娃娃形象的时间。这个停顿,让现场“炸”了,如果不停,可能就会很平淡。

这个对漫才的本土化改造其实很冒险。倒不光是那些熟悉漫才的人又会反过来吐槽他们节奏慢、不正宗,更重要的是,停顿需要预估,如果停错了,台上空个五秒没笑声,那可就尴尬死了。所以,他们努力记住每一场开放麦和线下演出的现场反馈,十次八次之后,大概就知道哪个梗更炸,而什么梗稍平了。

按照这个逻辑,演得次数越多,作品就应该越拿得出手。因此,我有点儿不明白,《脱口秀大会》中,最让“肉食动物”紧张的和周奇墨的一场对决,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写个新本子?

那是一场很关键的淘汰赛,按照之前公布的赛制,“肉食动物”和“周老板”只有一方可以留下。观众可能意识不到那种紧张,因为在节目最终的呈现里,“肉食动物”刚刚被PK掉就又毫无悬念地被复活了。但是晃晃给我讲了一个瞬间:在后台备场的时候,他用力拍了大木一下,说:“你振奋一点!”大木突然就火儿了,对他说:“你不要碰我!”晃晃当时就蒙了。拍大木已经是个习惯动作了,台上的每一句吐槽之后,都会来那么一下。大木还调侃过,他已经被晃晃拍成高低肩了。在台下,他们更是从没红过脸。“一触即发”必定是因为两个人的神经都已经绷得极紧。

当时,“肉食动物”还没在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演过“逛街”那段儿,那是很早以前就打磨成熟的作品,其实是可以拿来就用的。但是晃晃和大木掂量来掂量去,觉得用它打不过周奇墨。而且,如果真是淘汰前的最后一场演出了,他们更想来些突破。一是把学到的新技法通过新的作品展现出来,比如“服装店”里,两个人一来一去地罗列不同的穿搭风格,在“行不行”之间你来我往,每一次换的梗都是并列的。但是在他们新创作的“无人岛”上,晃晃找到一个椰子,大木找到一根吸管、一个电钻、一个发电机,就成了递进关系,作品的节奏也就跟着变了。

再者,“肉食动物”之前的本子基本上都是贴着衣食住行写的,比如这个“逛街”“点外卖”,之前还有过一个“住酒店”。这一次,他们想写一个比较“飞”的。“无人岛”就是这样一个完全架空的作品,困在无人岛上找到一个叫贝尓的老外,这样的笑点除了违背预期,还违背现实,而后者是脱口秀里几乎不会出现的。

虽然漫才的角色设置就是一人装傻一人吐槽,但在此基础上,每个漫才组合又都会遵循自己的逻辑,像“肉食动物”,大木负责装傻,晃晃负责吐槽,可他们的底层逻辑其实是大木看透一切,反而因此在调侃晃晃。在我们采访时,李诞也说到过,你看一段漫才,觉得它没传递什么价值观,但是负责装傻的那个人,他可能看透了这个世界是荒谬的,你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但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错的呢?也许世界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

戏大于天?我不是艺术家

一路看下来,“肉食动物”其实还挺拼的。但是《脱口秀大会》决赛那天,大木没到现场,晃晃一人站在台上,和一段录音配合着,撑下了演出,拿了第七名。对于漫才这种极看重配合的表演形式来说,一个人缺席,和在比赛中弃权也差不多了。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如果“肉食动物”正常参赛,名次还会更加靠前。可是,像“肉食动物”这样兼职的喜剧人,最让人感到亲近和轻松的地方正是他们不会说所谓的“戏大于天”吧。大木没参加决赛,是到医院陪产了。晃晃的节目演完,视频连线,大木正坐在产房里,新生宝贝就睡在他旁边。用他的话说,在陪产和决赛之间,他的选择就没经历过纠结,“这可能因为我不是艺术家吧”。

被更多人认识以后,“肉食动物”的微博收到了很多私信。完全没想到,他们的表演会被很多小朋友喜欢。在其中一条里,一个母亲说,她的孩子是自闭症患者,和外界的交流很困难,但是看到“肉食动物”的表演,他笑了。晃晃说,他也是一个病人,所以他知道,即便一个治愈的方式只能给人5~10分钟的快乐,那也是有意义的。大木说,假以时日,如果能做个漫才表演的亲子专场,让许许多多小朋友看着他们的表演长大,那真是挺酷的。

现在,“肉食动物”的线下演出依然只安排在周末。其余的时间,他们依然回到自己的工作里,大木还做他的设计,晃晃也还做他的游戏。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他们告诉我,就算他们一辈子都不做专职的漫才师,但因为找到了这件事的意义,漫才就从爱好变成了他们真正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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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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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主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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