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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的《东北虎》和“困在原地的人”

作者:宋诗婷

2021-06-29·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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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结束的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导演耿军和他的《东北虎》从入围影片中突围,拿下金爵奖最佳影片。过去近20年,耿军和他镜头里的老家鹤岗一直活跃在艺术片领域。《东北虎》是他的第一部院线电影,镜头下的东北和那些鹤岗小人物终于能在大银幕上与更多观众见面了。

突围的《东北虎》和“困在原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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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型城市鹤岗如今的衰败是耿军电影故事的社会背景

被困住的“东北虎”

《东北虎》这个片名和隐喻从剧本创作之初就想好了。耿军喜欢逛动物园,每次去都转悠很久。“特喜欢上海动物园,干净,没有味儿。”2012年,他去过一次,在虎园里遇到了东北虎,突然入迷,举着机器拍了40多分钟。“那表情里有疲惫、麻木、茫然,很复杂。围栏看起来也不是特别高,但它好像放弃挣扎了。”回到家,他把拍来的画面放到电脑上看,越看越觉得,“那眼神儿和我们这些不知道被什么困住的人一模一样的”。那天之后,这只东北虎总浮现在耿军眼前。

也是那一年,当时专做文艺片的天画画天影业公司有一个剧本基金,要求是提交一个故事大纲,还要写出30场戏。“6万块钱,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挺大一笔钱。”耿军想抓住机会,他很快就写了大纲和30场戏,“《东北虎》这前30场戏基本没变过”。

故事的源起是一个凛冽的画面。2010年,耿军回家过年。大年初三走在马路上,他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在等中巴车。春节期间,公交车少,那人像是等了一阵子,衣领上都落了雪。耿军走近一看,“这不是刚哥吗?”刚哥叫徐刚,至今还是耿军电影的主要演员。那天,刚哥满脸愤怒,要去新华镇一趟,一刻也等不了,因为“家里的狗让人给杀了,要去弄那人”。

一个晚婚晚育的36岁男人,因为孩子要出生,不得不把家里的狼狗送走。自己的家庭成员,一转眼就被人弄死了。那屹立在雪中的孤独且愤怒的中年男人形象和那只东北虎一样,深深地印在了耿军的脑子里。

章宇饰演的徐东原型就是刚哥。徐东和刚哥一样,是鹤岗少有的晚婚晚育的中年人。老婆也正怀孕,狗也得送走,也教过体育,也有份宿管老师的工作,那狗也被人吃了。他要复仇的愤怒撬动了《东北虎》的人物和故事。

比刚哥经历更丰富的是,徐东还有个小情人,那个每天找他帮忙卖诗集的朋友罗尔克存在感也很强。罗尔克的原型是耿军的小学同学张稀稀。当年,张稀稀比耿军才华外露。他读的是清华美术学院的专升本,整天和文艺青年、诗人混在一起,还没毕业,学费就花完了。后来,精神的困惑和生活的窘境让他患上抑郁症,不得不回到鹤岗,找份学校里的安稳工作。再后来,抑郁症变成了精神分裂,彻底无法工作了。被精神疾病困在家里的张稀稀依然写诗,写出的词句和生病前大不相同了。

除了每年回家的耿军,几乎没人登门找张稀稀。谁会主动去找一个精神病人呢?但耿军喜欢和他喝酒聊天。“他没暴力倾向,最多就像电影里一样,掐你的脸。”一开始,耿军想找张稀稀来演罗尔克,也在现场试了,“但他待不住,人多了就紧张”。耿军不得不再请自己的御用演员刚哥出场,扛下这个重要角色。

马千里那角色是顺着徐东摸来的。当年,刚哥复仇的后续是,他找到了中间人,商量了一个合适的价码,用金钱摆平了那桩与狗有关的命案。耿军喜欢小动物,人也敏感,他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事,才能对一只朋友托付来的狗下手?

“马千里就是在这样的疑问下创造出来的人物。”耿军说,那是在失落的东北常能见到的一种人,什么火干什么,发过财,也带亲戚朋友赚到过钱。那年代,赚到钱就威风,出手也阔绰。那个破败的农房里有他全部的过去,水泥搅拌机是曾经赚钱的工具,那辆破奔驰车,房间里的马桶、雀巢大杯子,脖子上小拇指粗的金链子……都是他辉煌的过去。而被砸破的窗户、简陋的炕桌、散装白酒和整个院子的凋零就是马千里的当下,也是工业和能源浪潮退去后,鹤岗人的当下。

耿军是1976年生人,这几年,身边的朋友都步入中年。有人出轨,差点被老婆砍了,朋友跑去搭救时,男人家里的剪刀、叉子、菜刀都被他扔到了窗外。有人要教训打麻将被传风言风语的老婆,结果反被愤怒的老婆打了一顿。东北人的不幸婚姻里总充满荒诞和暴力,还有一个被神化或妖魔化了的硬朗女人。

马丽饰演的美玲就是这么来的,她是徐东“中年危机”里的情感危机。耿军不喜欢外化的暴力,他想把这两人的婚姻写成恐怖片,“是智慧上的暴力”。女人的“智慧”体现在透过两根头发识破出轨的老公,“暴力”集中在两场吃饭的戏上。“坚强约等于狠。”美玲用这句干净利落的台词支撑她怀着孕到处捉奸的神经。

“一个小心翼翼的好人,在自己和别人的错误里挣扎徘徊。”这是电影里徐东的困境。鹤岗,这座东北小城被时代甩下了,连带这一群人也被甩下了。他憎恨马千里,也被情人和妻子恨着;他原谅了杀狗的人,自己的出轨也被妻子包容。这是一个不得志的中年男人混沌生活的两面。

同样是中年男人的耿军理解徐东,但也没替他辩解。“是宽容的力量大,还是仇恨的力量大?是让自己凶狠起来,还是柔软起来?我至今没有答案。”耿军说,这电影里每个人的处境都有他的自我投射,只是被打散了,不像曾经的作品那样显而易见。

《东北虎》是导演耿军第一次起用职业演员,章宇和马丽在电影里饰演男女主角

一堆儿蘑菇

对耿军来说,写剧本的过程就是唤醒自己沉睡记忆的过程。

一开场,徐东和情人的调情方式是互相磕脑奔儿(额头),亲昵中又带点野蛮,那是耿军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待着无聊,就嗑瓜子,光嗑也没劲,就猜个单双数。玩儿得刺激点,输的人要被扇耳光或者弹脑壳,玩着玩着就急了眼。这是东北的冬天特有的消遣。奶油蛋糕,一口咬下去真香,吃多了却起腻。每个生日,它常和黄瓜炒鸡蛋、蒜苗炒肉同时出现,中西合璧,缺了谁都不行。也不知怎么的,很多东北糙汉都嗜甜,大白兔奶糖和不老林总揣在兜里,反差,但不萌。

耿军对冻梨和冻柿子有感情。小时候,这两样东西一起被放在搪瓷盆里,再倒上水,搁在平房外面。冬天冷,搪瓷盆里的水很快就结了一层冰。黑黢黢的梨,橙黄橙黄的柿子,可好看了。小孩蹲在盆边,手快的一把把冰敲碎,捡个最大的吃,酸酸甜甜,好吃。

《东北虎》一开场,章宇饰演的徐东坐在一辆挖掘机里敲冻柿子,车窗外是鹤岗仅存的一处露天煤矿。这处时代的伤疤和鹤岗的遗产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耿军的电影里。车里,冻柿子裂了个口儿,徐东看似平静的生活也被打破了。

《东北虎》的剧本放了好几年,因为找不到足够的钱拍摄。那几年正是华语电影市场势头好的年景,也有影视公司看上这个杀狗追凶的故事,找耿军谈合作。“都问能不能把打斗和追车的戏多加点,更外化、更商业一点。”一开始,耿军觉得是机会,就和编剧试着改了一阵子,越改越不对劲儿,“味道全变了”。

和前作《轻松+愉快》、短片《锤子镰刀都休息》相比,《东北虎》对鹤岗大环境的关照弱化了。这一次,耿军明显减少了全景和远景画面,大环境的萧条也被精心设计的美术色系和构图建构得不那么原始了。

他把镜头拉得更近,更贴近人物和他们的情绪。“用事件和戏剧冲突写人物的状态,而不是充分地写一个事件,那不是我的兴趣点,我更关心在这个事件里,被困在环境里的这群人是什么心理和状态。”耿军说,“《东北虎》的风格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加入了一点表现主义的东西。”

徐东是个有弱点的好人,人善良,也仗义,讲究的是江湖规则。马千里在生意场上走了一遭,遵纪守法不一定,但办事讲个规则,尤其是对自己有用的规则。马千里把和徐东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公安局门口。在法律秩序的监督下,用江湖秩序解决问题,这是推进《东北虎》矛盾产生和发展的价值观分歧,也是耿军的幽默。不能说《东北虎》是喜剧,但电影里充斥着耿军惯有的黑色幽默。

《东北虎》是耿军第一部即将走进院线和大众正式见面的电影,也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作品里启用职业演员。

章宇是贵州人,一头扎进东北。要融在常年演耿军戏的非职业演员中,不是件容易的事。电影里,他也偶尔说几句口音挺重的东北话,但多数时候,台词还是普通话。刚开始做电影时,耿军就抛弃了抖机灵式的东北话,他对语言的节奏更感兴趣。

《东北虎》在鹤岗最冷的时候开机,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外景拍上两条,演员就得躲进边上的小卖部里暖和一会儿。一天的外景戏拍完,耿军就回去给大家送白酒,“尤其是摄影组的兄弟”。下午4点多,天黑了,剧组回到酒店,大家先坐下来喝几口。不喝酒的也得来点儿,不然一时半会儿暖和不过来。

鹤岗纬度高,冬天下午不到4点太阳就落山。人长时间处在寒冷、黑暗的环境中,裹在厚重的衣服里,语言和思维都像是被冻住了,一切都有点缓慢。这缓慢有点丧,突然爆发又极有力量,那是《东北虎》里语言和人物性格的精髓。

在现场拍戏时,耿军尤为看中演员语言和动作的节奏。有时,马丽演完一场戏用了16秒,耿军会把她叫过来,悄悄说:“13秒最准确。”章宇回去再演两遍,节奏最好的那条果然是13秒。“要么怎么说电影叫雕刻时光呢?”耿军借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话说。

在东北的冬天,只要是个活物,走在街上都冒着蒸汽。猫猫狗狗的鼻子都湿乎乎的,让人想摸一把。人也一样,一进了屋,蒸汽化成水,也湿乎乎的。“就像地上的蘑菇,湿润的,圆乎乎的,特可爱、特憨。每个蘑菇看起来都差不多,一细看,都不一样。”耿军希望,他电影里的角色都是湿润的蘑菇,有点憨,像从卡通片里走出来的,“即便是坏人,也不过是株毒蘑菇,也挺可爱的”。

电影筹备和拍摄的那段日子,剧组的每场酒局章宇都没落下。这是性情使然,也是他走进人物和鹤岗的办法。耿军还记得,主创喝的第一顿酒,章宇很谦虚,跟刚哥、勇哥、宝鹤这些鹤岗土著说:“我这块肉就交给你们了,哥儿几个帮帮我。”那之后,章宇就每天和这帮人混在一起,戏里穿的衣服也不脱了。在人堆儿和酒堆儿里泡了一阵子后,整个脸都浮肿了,锐气弱了,中年人的疲惫感就有了。

马丽也收起了她最被大众认可的喜剧演法,变得缓慢、冷静,幽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极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电影里的女人。

电影快拍完时,章宇跑到耿军身边问:“导演,我是蘑菇了?”耿军答:“对,你和他们一样,你们都是一堆儿里的蘑菇啦。”守着这堆儿蘑菇,耿军特高兴。

耿军在拍摄现场给演员说戏

从鹤岗出发

电影里,徐东和美玲的房子是剧组在一栋干部家属楼里租来的。顶层,房间挺大,100多平方米。美术组重新粉刷布置了一通,拍完又给变回了原样。“失策了,不如买下来,也就8万块钱。”耿军调侃鹤岗的房价。

2018年底,《东北虎》剧组到鹤岗勘景,美术师随手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张拍的是广告栏里的卖房广告。电影杀青时,这勘景照片又被他随手发在了朋友圈。美术师的好友里有个媒体人看到了,瞬间嗅到了“新闻”的气味。就这样,全国媒体蜂拥而至,“鹤岗房价500元/平方米”的讨论在网上大火了一把,这是鹤岗难得的“高光”时刻,尽管说不上好坏。

“据说,几个月的时间,鹤岗卖给外地人2000多套房子。”耿军说,爆出来的都是棚户区改造楼,政府不太愿意炒作这事,房管部门的LED滚动屏上打出的都是中高端商业地产的房价,三四千元一平方米,显得体面不少。

房价每平方米500块的鹤岗像是被经济社会抛弃了,但它在努力追赶,建了繁华的时代广场,有综合商圈,两家电影院,其中一家还叫“戛纳”。但这些都比不上市人民医院的人头攒动,那是“全鹤岗营业额最高的地方”。

总有人问,拍了那么多鹤岗,还能拍下去吗?耿军可不这么觉得。“能拍的还多着呢,戛纳和时代广场可能就出现在未来的电影里。”耿军说,每年回家过年,跟老家的朋友保持联系,那是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来源。

疫情期间,耿军在老家鹤岗困了四五个月。很多年没这么长时间和父母待在一起了,“差点处出感情”。冬天的鹤岗暖气烧得狠,屋里二十五六摄氏度,待久了,人燥热。每天的《新闻联播》像是放风哨,音乐一响,耿军就出门遛弯儿。鹤岗不大,绕着内环走上一圈,也不过消耗两小时。走热了,就再干掉两三瓶啤酒,这祛火降温的法子被耿军父母视作“酗酒”。

早几年,一回鹤岗,耿军就和固定的那拨人厮混,不太愿意凑同学聚会的热闹。大家年龄差不多,但生活方式和观念的不同,聊起天来像两代人。这两年,耿军变了,同学也变了。“进入了一种互不羡慕、互不干涉的状态,愤怒和愁眉苦脸的气氛都过去了。”耿军说,有人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人喜欢钓鱼,有人喜欢打牌,人生到了中场,有点尘埃落定的意思,反而能坐下来聊聊天了。

过去这些年,学者、媒体、作家、影视圈都想探究东北的衰败,那里有经济规律、社会学价值,还有特有的颓丧美学。但所有目光都很难聚焦,除了情绪和状态,很难找到研究和讲述的抓手。“所以电影是直接的,表达情绪,展现状态,这是艺术能做到的。”耿军说。

他不想把自己和自己故事里的小人物放入某种历史和文化框架。“我只认我真正能感受到的情感和情绪。走在街上,买东西的时候,身边人的气息、语言和状态,那些东西是我在乎的;我爸、我妈,我的这帮同学是个什么样,这对我是有意义的。至于那些描述东北的大词儿、小词儿,我都不在乎。”

耿军电影里那些演员曾经是鹤岗最普通的年轻人,现在是鹤岗最普通的中年人。不拍耿军的戏时,小二还待在家里,刚哥还在学校做宿管老师,勇哥在残联工作,袁利国在双鸭山的一所中学里教音乐,宝鹤在鹤岗开了个公务员培训学校,疫情期间过得不容易。随着耿军的电影越拍越好,他们在各自的地盘都更有面子了,跟领导请假也有了交代。这大概是作品拿到更多奖项,尤其是拿到上海电影节最佳影片后最务实的福利之一。

《东北虎》的结尾独白也是耿军从记忆中打捞出来的。19岁时的徐东和动物园里那只19岁的东北虎,勾连了耿军的少年时代——小时候,他总生病,一病就发烧。轻一点的,来一串冰糖葫芦或者山楂罐头,再吃一盆鸡蛋羹就能好;重一点的,就得去医院打点滴;最重的时候,耿军和电影里的徐东一样,得靠妈妈连背带扛地送去医院。

绝望时,他们都怕自己会死掉。徐东的妈妈对他说:“未来可好了,我们一起挺过今天,未来可有意思了。”耿军的妈妈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徐东和耿军站在“未来”,回忆过去对当下的憧憬,其中自有暖意。但年根底下的鹤岗实在太冷了,这暖流凝固在电影的现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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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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