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书
2020-04-30·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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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短诗就足以让人名传千年,这一奇怪的现象大概只有在中文世界里才有。王绩的诗在隋末唐初是突出的,然而至今让人念念不忘的只有一首《野望》,“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是其中的佳句。没有《野望》的王绩,就会跟没有《蝉》的虞世南、没有《题都城南庄》的崔护、没有《次北固山下》的王湾一样,泯灭于众多的唐代诗人中。虞世南的 “居高声自远 ”常被作为字画中的佳句送人。崔护的 “人面桃花相映红 ”后面藏有一个绝美的爱情故事,故事记在孟棨的《本事诗》中,与唐人的传奇小说有得一比,但并不妨碍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相信它。《次北固山下》由于被选入诸多小学课本中,今人得意时,常会将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挂在嘴边;而当初为宰相张说所激赏的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提的人反而少了。
丹阳人殷璠选唐诗,选常建的诗比李白的还多两首,且将其置于卷首,力压声誉正隆的李白、王维。这是何等的荣耀!后来常建声名渐坠,退居许多诗人之下。不过与同享盛名的储光羲相比,他还算幸运的,因为他有一首至今让人念念不忘的诗。这首诗因为题在寺院的墙上,得名《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其中的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是传诵不衰的佳句。但接下来的第三联却需要做些解释。沈德潜认为此联是倒装句法,“鸟性之悦,悦以山光;人心之空,空因潭水 ”。但潭水不等于潭影,潭影是映在水中的倒影。“空人心 ”通常的解释是,消除人心中的杂念和烦恼。如果是去烦解忧,澄澈的潭水足矣,何必需要倒影?但如果我们意识到,在大乘佛教中,在龙树那里,空的概念是何等重要,也许我们就应该这样理解:水中的倒影使人感到,这一切不过是 “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菩提达摩答梁武帝语。虽然达摩未必见过梁武帝,这段对话却流传颇广,雅斯贝尔斯在《大哲学家》中阐述龙树的思想时就曾引用过这段对话)。秀美的山色使鸟儿感到怡然自乐,潭中的倒影(却)使人感到一切皆空。这不但很有禅味,且将人与动物做了对比和区分。这首诗我读过很多遍,直到有一天,对不起眼的第三联豁然觉悟,才觉得真好。
因为有人写了一首诗,在长江中游的某处就必须有一座楼。尽管楼与楼有所不同,宋楼有宋楼的风格,清楼有清楼的特色,却必须都叫黄鹤楼。于是历史上的黄鹤楼屡坏屡修,屡毁屡建,仅明清两代就被毁七次,重建及大修十次。最近一次重建于一九八一年,用上了钢筋、混凝土等修碉堡的现代材料。这首诗便是崔颢的登楼诗《黄鹤楼》。诗的前半段并不协律,有乐府韵味,后半段是典型的律诗。一旦戴上镣铐,崔颢的诗才就降了一截。所谓的 “晴川历历,芳草萋萋 ”,是典型的文艺腔,至少在今人看来是如此。这是对偶仍处于幼稚阶段的产物。声律与对偶是如何制约诗人思维的,这倒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严羽认为唐人七律当以此诗为第一,于是这个 “唐人七律第一 ”在明代就成了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这些争论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明代诗歌的衰落。何景明、薛蕙推举沈佺期的《独不见》,周珽推举岑参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或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王世贞主张从杜甫的四首律诗中选一首,胡应麟则力荐杜甫写于夔州时期的《登高》“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 ”。在七律以组诗形式出现尤其是纪念碑式的《秋兴八首》出现以后,对单篇的七律排名其实已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一定要排名,我宁愿选择李商隐的《锦瑟》)。不过,在一部通俗得有点庸俗的唐诗选本的大力助推下,此诗至今声名不坠,维系着可疑的 “第一 ”地位。
这首诗据说让李白也感到压力,并在 “影响的焦虑 ”下,写了一首《鹦鹉洲》。《鹦鹉洲》没有写好,后来又写了《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好于《鹦鹉洲》,其中的 “三山半落青天外 ”是能够反映李白天才的神来之笔。崔颢的诗开头是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李白的诗开头是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眼尖心细的金圣叹指出,李白出手低了一格,因为 “凤凰台上凤凰游”是闲句。但也是经金圣叹的诠释,“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才变得更有意味。登高赋诗是中国文人的一大传统,久而久之,也成为一大陋习,比应制诗、命题作文好不了多少。古人多以《黄鹤楼》为佳,就题材本身所蕴含的能量而言,《黄鹤楼》并不如《登金陵凤凰台》,也逊于许浑的《咸阳城西楼晚眺》和《金陵怀古》。崔颢是写过一首名诗的诗人,不是写过一首好诗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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