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书
2019-10-15·阅读时长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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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年夏天,受一家艺术机构委托,我和另外三位朋友到青海考察采风,曾在德令哈、循化、玉树等地短暂逗留。记得是在循化县,我们访问了当地一所著名的藏文中学,和校中师生有过一次座谈。其中,有位藏族老师喜欢写诗,且谈锋犀利,视野开阔。不知怎的,他提起海子《日记》一诗的著名结尾:“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写于一九八八年七月,那年夏天,海子第二次去西藏漫游,途经青海德令哈之时,写下了这首刻骨铭心的诗。对于海子的说法,这位本地诗人似乎不大认同,他说大家不要以为我们在这里只写民族、地方的事情,恰恰相反,我们很关心人类,写的都是普遍的、人类共同的主题。他的发言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在自己的一首小诗中,还对这个场景有所记录、演绎。
德令哈是海西州的首府,也是青海西部的政治文化中心,十年前我们去的时候,看到这个高原上的小城街道整饬、设施完备,还有一座相当现代化的新火车站。三十年前,它的样子不得而知,至少在海子的诗中,德令哈 “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只有 “美丽的戈壁空空 ”。借助 “今夜 ”“空空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 ”等词句的复沓,包括 “德令哈 ”“德令哈 ”这三个字的回荡,海子强化了一种空漠无助的感受。最后在 “人类 ”与“姐姐 ”之间,视野突然放大与收缩,似乎又一下子清空了这个世界的实在性(“德令哈 ”在蒙语里,也正是 “金色的世界 ”的意思),警策动人,让人过目不忘,后来成为海子流传最广的诗句之一。按照《海子评传》作者燎原的解读,诗中的“姐姐 ”与海子当时交往的一位女性有关,海子对于母性呵护的强烈渴慕、依恋,也可部分解释 “姐姐 ”的形象为何在他诗中一再出现。我在课堂上讲到这首诗时,有时会半开玩笑地提问:大家注意,“今夜 ”海子在德令哈,他不关心人类,想到的只有姐姐。为什么没想到爸爸、妈妈、哥哥、弟弟,更没想到舅舅、阿姨和其他人,这可能是一个问题。
玩笑归玩笑,在空空的戈壁上,在无穷远的 “人类 ”和心中默念的 “姐姐 ”之间,的确不存在另外的人、另外的中介,荒凉的戈壁让一切脱离关联,只是回到其自身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这种在 “空空 ”世界上孤身一人的感受,构成了海子的抒情短诗中相当核心,也最为动人的部分,其中的精神形式颇可玩味。再比如写于一九八七年的短诗《秋》: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寥寥几行,同样境界阔大。“王”亦即诗人,处于“这个世界”的中心,但“这个世界 ”同样空无一人,只有 “鹰在言语 ”。绚烂的秋色层层加深,实际只是语言渗出的幻象,写诗的 “王”也像个囚徒,孤立无援,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写作中。
到二○一九年三月,海子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间,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想必当年的海子和他的读者都不曾预料。我曾想当然地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子致命的抒情、加速度的生命燃烧,可能也会被逐渐淡忘,在习惯了于诸次元中破壁穿行的新一代读者那里,不一定能得到认同,即便 “麦地 ”“幸福 ”“远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等表达,可以在流布中被改写、挪用,妥帖收纳于消费时代 “诗与远方 ”的流俗想象中。事实证明,这种看法太过轻率了。尤其近年来,在课堂教学和平时接触中,我能感觉到海子依然是不少年轻文学个体的精神支撑,那种孤绝壮烈的写作和生活理念,依然强劲介入了某一类感受结构、心理状况的生成。这其中包括一些以极端方式告别人世的学者、诗人,比如二○一四年去世的打工诗人许立志、二○一六年去世的青年学者江绪林。在生前的一篇文章中,江绪林还特别引述过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这一句,借此讨论美好生活是否可以无涉正义的议题。这篇文章的标题 —《其实我不热衷政治,只是今夜还是很悲伤》,显然模仿了海子的句法:“政治 ”与“悲伤 ”、“正义 ”与“美好生活 ”的区分,在一定程度上也复制了 “人类 ”与“姐姐 ”之间的空阔对峙。
如果将海子的阅读、接受,看作当代中国一个特定的精神现象,那么为什么他的抒情短诗,能激起不同世代读者的内在共鸣,这个现象恐怕不能完全在文学内部说明,不能用最后的浪漫抒情、真纯的乡土记忆一类简单覆盖。将海子的抒情归诸 “诗与远方 ”,在我看来,更是一种胡乱的搪塞。忘记了是在哪个场合,诗人西渡曾提到,海子到北大读法律系时只有十五岁,这个乡村少年第一次离家,在大都市复杂陌生的环境中,想必会遭遇到不少心理或情感的挫折,他诗中孤身一人在 “空空 ”世界上的创伤感,与此不无关联。在当代中国高度的社会流动中,这么多人离家在外,脱离原有的环境,或打工,或求学,或寻求别样的人生,类似的创伤感、挫折感,在社会内部其实相当普遍。因而,在某种意义上,海子的写作触碰到了当代中国这一集体性的隐痛。这个解释并不显得特别 “深刻 ”,但将接受问题转置于变动的社会结构、情感结构中去理解,我个人感觉,这是一个极有价值的视角。最近这些年,社会竞争的加剧,上升流动的阻塞,人际关系的异变,凡此种种,叠加冲撞,所导致新一代人的精神及心理困境,是常常被议论的话题。在某一类敏感的文学个体那里,内在的创伤感受会因文学阅读而塑形,并在私淑的文学偶像身上得到认知上的确认,甚或被进一步放大,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外部社会状况的影响,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为关键的,或许还是某种内在的精神形式与社会感知之间的谐振、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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