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实
2019-08-02·阅读时长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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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您已购买,请登录梅尔祖卡附近的撒哈拉沙漠,黄昏彩霞中的柏柏尔少年与他的骆驼
摄影/张雷
荒野
我行进在梅尔祖卡沙漠中,前往露营营地。单峰骆驼的驼峰上撑了驼鞍,人骑在垫得平如高原坝子的峰顶处。骆驼每次起身或趴下,都能在一阵微小的颠簸和失重中感受它的峰值高度。
初入沙漠时,有几辆越野车正在沙丘之间撒欢。它们冲上高高的沙丘顶又冲下来,下坡时偶尔四轮离地,有一瞬间的飞翔,如巨浪里起伏的一叶轻舟。渐渐的,这些沙漠小舟没了踪迹。举目四望,所见之处只剩下沙,如海浪般起伏的黄沙。除了与沙海相接的天空,四下空无一物,寂静无声。唯有风,奏着人耳听不见的音乐,沙丘上吹出的如细波纹般的层层褶皱就是它旋律的形状。它有时也调皮地把骆驼粪均匀掷入沙丘整齐的坡面上,像在一张光滑丝绸上揪出了许多做点缀的黑色小花球,默默无声地宣示着它的在场。完全不受遮挡的太阳光在这些沙丘上投下各种光与影的组合。待到落日时分,几缕滚动着金粉色的晚霞如溪流从四面八方汇集,中心形成了一股绚烂的漩涡,镶着灰蓝色不均匀的边。
通过谷歌地图,我知道自己正行进在一片撒哈拉沙漠的外缘地带。脸部炙烤在热浪中的体验短暂而不乏新鲜的欢愉——日落之后,这种折磨就很快不复存在,且不会再来。我很想知道,这些体验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会演变出何种不同的体验,数日甚至数月的长途跋涉才会把人带入沙漠深处。但我们的现代沙漠一日游,力求提供舒适。
撒哈拉星空下的柏柏尔人
到达露营帐篷是晚上8点多。营地的十来个帐篷两列排开,隔着一条长毯铺成的路对望,路旁点着低矮的白炽路灯。在沙丘起伏的凹地中,这排散发着橙黄光芒的路灯远望就像一团盛大的篝火在燃烧。帐篷里虽没有什么装饰和家具,但床有四条腿,床边有简易床头柜,床头有电灯,还有充电插座。共用卫生间是一个独立帐篷,有马桶和淋浴。这些现代化设施让我有些意外,颠覆了我对沙漠露营条件简陋、席地而卧的想象,却不完全令我欣喜。
这全然不是博尔赫斯在《阿莱夫》里描写的梦魇般的撒哈拉,不是圣-埃克苏佩里在《风沙星辰》里远征飞行途中降落的撒哈拉,也不是保罗·鲍尔斯在《遮蔽的天空》里把性命都投注进去的撒哈拉。《阿莱夫》里食蛇为生、没有语言的穴居人国度,群婚共妻、捕食狮子和崇拜地狱的沙漠土著集居地,深居山顶凶猛粗野、生性淫荡的萨提尔人,都只是传说中的蛮荒世界。我们面对的是会用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跟各国游客简单交谈的文明柏柏尔人,他们卷入到旅游业里,成为这个链条上的最后一环。蛮荒是文明世界对沙漠最顽固的想象,好像从这蛮荒中既能摄取与众不同的新鲜,也能体验潜意识般遥远的怀旧。在沙漠深处,应该永远有一出秘密戏剧正在上演,让我们感到世界的恒久无垠。然而,这一片被驯服的黄沙,就如我们向它奔来,它却一步步退去的地平线,那个寻找因无所知晓而以无限形式存在的王国的游戏,随着我们迈入沙漠的脚步,一点点消失隐没。
精瘦得像肉干的柏柏尔人领队正向我走来。他看上去40来岁,这根行走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混合着阿拉伯式样和柏柏尔人刺绣工艺的蓝色长袍。他走得快,长袍灌满了风,鼓荡着,像气球一样饱满。他向天空伸出双臂,用流利的英语戏剧性地演说道:
“请不要问开饭时间,我的朋友!晚饭做好的时候,就自然会开饭。我自会招呼我的客人们,歌声会响起来,舞蹈会跳起来。大自然自会告诉我们一切。请不要问几点钟,朋友!”
撒哈拉沙漠中,柏柏尔人聚居的谷地种满了棕榈树和粮食作物
浪漫
帐篷外有一批早到达的客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前聊天,等待晚饭。我加入他们的茶席。略带苦味的红茶从银色镂花细颈圆肚的茶壶中倒出来,热滚滚穿过喉咙。彼此相互介绍中,我得知有两对恋人:一对恋爱了8年结伴满世界旅行的美国人和一对冰岛来的新婚夫妇。
那对美国恋人见多识广,滔滔不绝。在这击鼓传花说话的圆桌游戏中,他们总能慷慨给予其他人休息良久的机会。“我喜欢柏柏尔人,他们淳朴又很有智慧。你们看到了吗?来沙漠路上有一些种植着土豆、番茄和洋葱的河谷,11世纪这些沙漠人就学会了从地下打井来灌溉农田。想象一下,茫茫沙漠里,他们竟然相信,只要往下挖就一定能挖到水!不可思议。”像许多游客通常会做的那样,他们盛赞异域的一切,在不够发达的民族身上突然领悟了古老生活方式的智慧,似乎这是旅行的意义所在。
“我们是来蜜月旅行的。”冰岛新婚夫妇说。
“我身边很多人都在结婚那一刻取消了婚礼和蜜月旅行计划。你们的婚礼能顺利进展到蜜月阶段,真是不简单。”美国恋人由衷感慨。
“你们喜欢撒哈拉吗?”有人问蜜月新人。
“我想‘喜不喜欢一个地方’这个问题,大概应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喜欢在一个地方旅行,却不常住;一种是并不一定喜欢到那里旅行,却愿意常住下来。这样看来,我喜欢来这个地方旅行。”新郎回答。
撒哈拉沙漠夜晚的篝火晚会,柏柏尔人打起鼓唱起民歌
晚饭是炖鸡和茄子搭配的丰盛塔基锅,之后是篝火晚会。晚会后,我们在黑暗中被带到一个与营地临近的沙丘顶上观星。柏柏尔人在沙地中刨出几个手臂深的沙坑,让大家依次一个个入坑躺下,再把下半身埋起来,以储藏着热度的柔沙为被子,抵御沙漠夜晚的寒气。
有一阵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再出声。置身于浩瀚璀璨的星空下,人群的静谧融入了沙漠辽阔无边的黑夜。巨大的天穹坠满繁星,有些倒映在夜幕深蓝的湖心,有些从云层表面浮现出来,点缀其上。不远处,如海浪般起伏的层云中浸泡着一轮圆月,像是酝酿着从海面一跃而起的太阳。一颗流星从穹顶迅疾划过,转瞬即逝。
“你看到了吗?”新婚的男人问妻子。
女人正谨小慎微地寻找一个可以躺下来又不至于让沙漫进头发的姿势,她错过了流星。
“看到什么?”
“没什么。”男人回到沉默中。
又一颗流星从穹顶中央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滑入天幕的黑暗边缘。
“这是第二颗。”那对旅伴恋人中的男人喃喃低语。
他的恋人没有看见。她正在适应把双腿埋得难以动弹的沙被,为小腿神经末梢传来的某种骚动感到有些惶恐。“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沙里蠕动呢。会不会是蝎子,或者蛇?”她终于未能战胜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恐惧,尖叫着推开沙被跳了起来。
“你为何,为何如此……嗯……大惊小怪?”她的恋人在她并未察觉的失望中,小心翼翼地措着辞。
领队的柏柏尔人开始讲故事。爱恋中的人们静默着侧耳倾听,都暗自怀着一点点补救的希冀。他说到旅游季结束回到家乡的游牧生活,说到沙里储藏的热量曾护佑他多少个幕天席地的夜晚。然后他说到柏柏尔人的健康观念:
“我的父亲是一位沙漠医生,他从沙漠里采集清热解毒的大戟属植物做草药。柏柏尔人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却完全能依仗沙漠赐予我们的一切保持健康。我时常抹阿甘油,烈日也没有损坏我的皮肤;身体不舒服,我就吃沙漠长出来的草药碾成的药丸。我一直很健康,从不去医院。你们猜猜,我今年多少岁?”
有人在自己的心事重重里沉默着,有人陷入深思熟虑。我正准备开口报出“35”这个数字,这位柏柏尔人已无法忍受如此漫长的沉默,脱口而出:
“我今年26岁啦!”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句尾那个强烈感叹号的冲击。随即出现了几秒钟绝对的寂静,如银河一般横亘夜空:河的一边,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无声的尴尬,默契地保持着心知肚明;河的另一边,柏柏尔人则在等待寂静过后爆发出的惊叹,作为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回击。
“天啊,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少年!”我们中一位热情的德国游客以毫无破绽的惊叹声拯救了所有人。
柏柏尔人如期待中一般,开怀笑起来。新婚夫妇和美国恋人不约而同地从沙坑中站了起来,拍落身上的沙,拾起地上的鞋子,一言不发地向山坡下走去。空无一人的帐篷营在沙谷中散发着亮光,映衬着他们的背影。我目送他们离去。远方营地的光亮依然如一团燃烧的篝火,却不知为何,在我眼里映照出一点清冷。或许是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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