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实
2019-08-02·阅读时长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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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的名字
卡-萨-布-兰-卡,五个圆润的元音,中间一次具有对称感的上唇和下唇碰撞,音韵吞吐之间,弥散令人遐想的遥远神秘,如一阵异域之风吹过。风从哪里来?东方还是西方?卡萨布兰卡,一座城市的名字。
我何以来到卡萨布兰卡,在清早城市尚未醒来的阳台上,望向楼宇之间的马路,看轰鸣而过的有轨电车驶过前方栽种着棕榈树和蒲葵的花园广场,继而瞥见柱形宣礼塔式样的钟楼上指向六点的时针?我又何以在散发着皮鞋油味、汽油味、咖啡香气、过夜果皮酸腐味的街道上穿行,走过延绵相连的廊柱,看西装革履对街喝薄荷茶的黑人和阿拉伯人,将把手处护着一层绒布的雕花长嘴小银壶高高举起、倾斜,听热茶汩汩流进玻璃杯、溅起极小水花的乐声?我又何以来到一座海边的青绿色清真寺,看它金碧辉煌的大理石殿堂里繁若星辰的荷叶花瓣剪影,穿过一扇接一扇的圆形拱门,久久凝望在广场上如磐石一般陷入沉思的阿拉伯人,还有光着上身的孩子在十几米临海高台上依次跳入涨潮海水的身姿?也许我来到这里,仅仅因为它叫做“卡萨布兰卡”,以及默念“卡萨布兰卡”这个名字时萦绕于凝神呼吸之间的玄机。我对这座陌生的城市一无所知,就如它街头上那些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阿拉伯女郎。在我生活的旅途中,亦从未有什么征兆和线索,将我的路引向此地。我为何来到这里?
我想起来了。我到这里是来寻找一个地方,一处叫“里克咖啡”的场所。这个地方是不真实的幻象。确切地说,一部名为《卡萨布兰卡》的好莱坞电影先于它而存在,而它不过是那个虚构世界在现实的投影。翁贝托.艾柯曾宣称,“每一个虚构世界都以一个现实世界为依托,前者将后者作为其背景”。然而,对卡萨布兰卡的里克咖啡来说,一切正好相反:这个现实世界以虚构世界为依托,它奇妙地居于前景。电影中的里克咖啡曾上演过一个隽永的浪漫爱情故事;于是,人们就在一个同名城市之中建造了这个咖啡馆名字的实体。它的唯一性仅在于:卡萨布兰卡既是电影里城市的名字,也是一座实际存在于大西洋沿岸的摩洛哥城市的名字。
哈桑二世清真寺所临的大西洋海岸,正在游泳嬉戏的青年
于是,从哈桑二世清真寺出发,我走过新城现代化的商务楼和大型购物商场,穿过正在修缮中、尘土飞扬的马路工地,来到老城城墙外的里克咖啡。它是一栋临街的白色三层小楼,地下有一层,门前有两棵棕榈树,内部是传统阿拉伯式庭院,四面回廊围合中庭,三层顶上是天台。一楼的台阶上站立着西装领结的服务员,二楼临街的立面能看到圆形拱门形状的彩绘玻璃窗与安达卢西亚风格的阳台。相对于传统摩洛哥建筑来说,它的装饰并不繁复华丽,除了那些高悬的镂花吊灯。穿过一楼台阶上那扇对开木门和前台走廊,我走入一个悬置于时间中的咖啡厅。它是对1942年首映的电影《卡萨布兰卡》的精心模仿和重建,电影胶片上的图像在这里转化为木头、玻璃、石膏、白墙、廊柱等真实的物质存在,也包括它的吧台和钢琴。然而,这里过于崭新,我捕捉不到任何历史随时间推移而留下的心血来潮的痕迹。直到沿着旋转扶梯下到地下一层,一系列海报正展示这座“里克咖啡”的档案,我才了解到它所发展出的属于自己的简史。
2001年“9.11”事件后,这座咖啡馆的创建者、美国人凯西.克里格离开她所供职的美国外交部。在当时美国“全球打击恐怖主义”的氛围下,她希望在摩洛哥这个穆斯林国家做私人投资,以表达她个人的宗教宽容立场。她买下这座庭院,花三年时间建成“里克咖啡”,决意把一个仅存在于华纳兄弟电影工作室里的美国想象变为一个摩洛哥现实。电影幕布上的“里克咖啡“就这样在地理意义上的卡萨布兰卡复活了。家喻户晓的名字和电影故事赋予它的历史性传奇色彩,让它很快成为游客和当地人慕名而来的地方。十四年来的很多个夜晚,克里格都待在“里克”的角落里,用一只酒杯喝水,11点之后偶尔喝一点酒;弹着钢琴唱《时光流转》的不是山姆,而是摩洛哥歌手伊萨姆。2018年,72岁的克里格在卡萨布兰卡去世。
卡萨布兰卡穆莱阿卜杜拉步行街上休息的行人
我回到里克咖啡二楼,一边喝卡萨布兰卡牌啤酒,一边等待晚餐送上桌来。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我不禁自问,我正置身何处。我知晓电影中的里克咖啡和它的爱情传奇,从而来到这里;但我只是走进了一家名叫“里克”的咖啡厅,它不属于曾经的反法西斯自由战士里克,而属于美国退休外交职员克里格。名字的符号已改变其所指,我仍能以“里克”称呼这里吗?我环视四周,晚餐时分,咖啡厅座无虚席。我听到许多中国游客在说话,他们中很多人都因《卡萨布兰卡》这部电影来到这儿,从这里启程摩洛哥之旅。他们也有与我同样的疑惑吗?
在我从卡萨布兰卡启程的摩洛哥旅行中,有时会遇到和我一样长途旅行的人,他们常兴致盎然地谈起他们所到之处的见闻。他们处于一种半孤独的、超然于世的状态中,吞吐的每个句子里,那些以特别的激情操纵唇齿摩擦而迸发出的每个城市之名,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魅力。那些名字是他们谈话内容的居所,也是他们身心的庇护所:卡萨布兰卡,拉巴特,丹吉尔,舍夫沙万,梅尔祖卡,瓦尔扎扎特,马拉喀什,撒哈拉……我聆听这些名字在他们脑中唤起的欲望或记忆:一段沿海的山路,海边露台上的咖啡馆,屋顶阳台的摩洛哥苦茶,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日出、日落和星空,旷远的沙漠,钻进衣服的细沙,老城的集体祷告声,一段动情的相遇……渐渐觉得,我若把这些城市的名字换作阿纳斯塔西亚,吉尔玛,伊萨乌拉,莫利里亚,菲多拉,阿德尔玛,埃乌多西亚,瓦尔德拉达……也并不会改变它们的内涵。一个城市的名字,就是一类存在形式,一种形状,一个独一无二的符号,一幅无法被复制的画作,或一首不可被模仿的乐曲。它有时事先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而现实的那座同名城市,既映照出我们的想象,又在我们的想象里投下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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