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书
2019-04-11·阅读时长1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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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假如课本可代表一领域的基本共识,那我们打开《中国绘画三千年》——一部广行中外的经典教材,看它是怎样描述中国绘画的起源的:中原的绘画,原可溯源于边疆的岩画;继其后的,有史前中原的状物陶纹;此后中绝数千年,至东周又复起:
所有这些早期的状物形式、风格与媒材(即史前岩画、陶纹等),皆促进了绘画在东周(前七七○至前二五六)——一个往往被称为文化复兴时代——的快速发展。(杨新、班宗华、巫鸿等著:《中国绘画三千年》,外文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这一杂合不同传统而成的线性叙事,虽出于巫鸿之笔,但所代表的,乃是关于中国绘画起源的通行说法。或问边疆的传统,如何为中原所共享?史前中原的状物陶纹,所代表的是传统,还是传统的例外?倘为传统,则中绝数千年,又如何复起?这些问题,我须断数茎,也不得其解。似作者着眼的,并非历史,而是人性。盖在作者想来,状物——或西方称的“再现”——乃人性之常,故可如野草一样,随处而有。既然如此,又何来历史意义上的“绘画起源”问题?
人性中有“状物基因”,是人人都同意的。但一种天性获得“集体性”实现,进而确立为一种文化制度,或曰“传统”,则是普遍的人性与具体的社会机制相协商的结果。换句话说,任何文明的绘画传统起源,都是具体的历史问题,而非普遍的人性问题。理解历史,固需反思我们与研究对象所共有的人性,但历史研究之为历史研究,乃在于有意识、有能力观察人性被实现为“具体”的机制与过程。从这个角度看,“边疆岩画”与“史前陶纹”云云,便是中国早期艺术史研究的“失败自供”。因在这种叙事中,历史是被约化为一种生理——心理机制的:史前边疆与中原的人性无别,故见诸彼者,也可见于此;状物虽为中原陶纹传统的例外,但有例外,便说明乃内在于人性,故即使中绝数千年,亦可复起于后,并“促进绘画在东周的快速发展”。
说来气馁的是,学术研究并不总是“进步”。如早在《中国绘画三千年》成为大学标准读物的三十年前,罗樾(一九○三至一九八八)已摆脱了这陈旧的生理—心理还原史观(bio-phychologicalreductionism),力图从历史角度,考求中国绘画之起源:
中国艺术不始于状物,而始于数千年前的纹样设计;这设计是师心自运的,未尝受模仿自然所必加的羁绊。大约至西汉时代,这师心自运的“形式之自由”,方让位给以呈现眼中物象为动机的“形式不自由”,进而导致了中国艺术的命运性转折。这以应物的形式呈现外在现实的艺术,对人的视觉知识与想象皆提出了空前的要求;对当时的先锋艺术而言,这要求竟如此之甚,以至那久无对手的(商周)纹样设计的老传统,便不可避免地被斥逐于旁。(MaxLoehr,1980,9)
文中的“纹样”与“状物”,若我们理解为制度化的文化传统,而非即兴的本能流露,罗樾的观察,便恰符合考古材料所呈现的中国艺术的发展节奏。但遗憾的是,罗樾那双曾辨析出商代青铜风格演变序列的锐眼,在此仅投了匆匆一瞥,对这转化的细节、机制,未做详密观察。盖当时的中国艺术史研究,犹在起步阶段;罗樾、方闻一代艺术家的主要用心,便是确立中国艺术风格发展的序列,至于具体风格的实现机制、过程,则无暇及也。尽管在其学术生涯的晚期,方闻教授亦尝关注绘画传统在中国的起源与早期发展,如除撰写《汉唐奇迹》一文外(收入WenC.Fong,2014),他还计划以此为主题,组织其平生最后一次学术特展,但新的学术兴趣,已把对风格的关注投入了死水;随着他作为其殿军的学术传统的结束,中国艺术的这一历史性转折,即纹样传统的结束,绘画传统的诞生,恐将淡出中国艺术研究的学术视野。
但如罗樾五十年前所观察的,作为一种制度性的文化传统,中国绘画乃源于战国,确立于汉代。从大的历史节奏说,这所体现的,可称“商周纹样传统向汉唐状物传统的革命性转折”。亦如罗樾所说,这转折:
并非自动而有。它文化苦搏的成果。在这里,艺术家须与先前的成就做理性的、批判性对话,始可确立其自身。
这“苦搏”所代表的,不仅是中国艺术史,也是中国认知史上的革命性事件;故体现于艺术的同时,也体现于当时的社会、思想、文学与科技。从这个角度说,它近于贡布里希称的radicalreorientationofperception(感知方式的剧烈转向),故可称中国文明史上最伟大的“创新”之一。罗樾对这转折的发露,虽已过去半个世纪,但辨析其形式转折之痕,揭示促成转折的社会、政治与文化机制,今天仍是中国早期艺术史研究的基本问题。本书的研究,便是在后一方向上所做的初步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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