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韩昇。

人生是必须读历史的。历史是什么？历史就像我们今天广泛使用的电脑：电脑是一个机器，是一个空壳，它必须要有软件，软件才是它的灵魂；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很好地生存在这个社会，是因为我们有记忆。

历史就是我们的记忆，它不但是个人的记忆，它还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记忆。我们只有在记忆里面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一路怎么走过来，这样我们才知道我们将走向何方。

历史会教会你看懂世间的万事万物。在关于历史的书籍中，我们首先推荐大家读《史记》。中国的史籍有千千万万，我们一生也读不完。但是必须读的历史书，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两部：前面一部就是司马迁写的《史记》；后面一部是司马光写的《资治通鉴》（由北宋司马光主编的一部多卷本编年体史书，共294卷，历时19年完成）。这两部书是通过历史来向我们揭示中国整个文化的传统。

《史记》教我们懂得识人

《史记》在很多方面教我们理解中国。

第一个层面，我们在这个社会上生活，每天接触到许多人，我们必须要会看懂一个人，要懂得识人。你只有识人，你才能在这个社会上处理好很多事情。

那么怎样去识人？《史记》给我们讲了韩信（约前231年—前196年，淮阴人。西汉开国功臣，军事家）的一生。韩信大概是整个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军事将领，让刘邦（前256年—前195年，中国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军事指挥家，汉朝开国皇帝）由弱变强。刘邦给韩信很少数量的老弱病残的军队。韩信从山西出来席卷半个中国，最后在垓下之战（楚汉战争中的最后一场战役。这场战役后，刘邦统一中国建立了汉朝，项羽自刎于乌江），灭掉了项羽（前232年—前202年，秦末农民起义领袖，杰出军事家）。

他的战绩从哪里来？来自于他对项羽非常透彻的认识。我们知道刘邦和项羽本来是战友，他们一起出兵推翻秦朝。在出兵之前有一个约定：先入关者为王。刘邦先打进关中，首先推翻了秦朝。问题是项羽来了，他仗着绝对优势的军事实力，不跟你讲道理，所以刘邦只能非常可怜地跑去向项羽赔礼道歉。其实他有什么错，他为什么要道歉，他不需要道歉的，但是没道理可讲。项羽就把刘邦封到了汉中。中国的“汉”从哪里来？就从这里来。

▲清朝画家上官周《晚笑堂画传》中刘邦像

在汉中的这段时期是刘邦这一生最凄惨的时候，他带的整个队伍天天都在逃亡。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去过汉中，如果你去过，你就知道四面八方山连着山，只有几条羊肠小道，进去你就出不来了，这几乎是一个让人养老、囚禁之地。

就在这时，韩信前来投靠刘邦。这里面有一段曲折的故事，刘邦身边的人都看出韩信是一个杰出的人才，向刘邦推荐了韩信，于是刘邦不得不封韩信为大将军。封将以后，刘邦不服气，他就问韩信：“你有什么本事能帮我？”

韩信就问刘邦：“你要和项羽争天下，你自己惦量一下，勇、悍、仁、强，四个方面，你和项羽比，谁强？”刘邦想了很久，说：“我不如项羽。”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史记·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韩信在分析事情，分析的是人：他们这两个人在勇、悍、仁、强这四个方面谁更强大。刘邦在比较以后，也不得不承认项羽比他强。这个时候韩信和刘邦讲的话，让刘邦想都没想到。韩信说：“您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们一定能够战胜项羽。”你都不如人家，你怎么还能战胜项羽？

韩信说：“因为您不知道项羽这个人的为人，项羽出身于贵族，贵族的‘贵’， ‘贵’在哪里呢？不是因为他有权、有钱，他盛气凌人，看不起别人，高高在上。所谓的‘贵’，古今中外都一样，有学识、有教养，待人谦和，这才是贵族的基本特点。这就是项羽的特点，你别看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但是他对人非常好，彬彬有礼，这是项羽的优点。“

“但是您知道吗，项羽的问题出在哪里？其实他的内心是比较小气的。他要封赏部下的时候，总是舍不得，他总在掂量。”应该分给你1000万的东西，他掂量来掂量去，最后就剩下900万；晚上再睡一觉，想想800万也就够了……

韩信说：“所以经过项羽的反复惦量以后，他封赏给部下，与部下的期望值总是有距离。这样部下就不高兴，他的队伍就会离心离德。这就是项羽一个致命伤。他不能把人心紧紧地团结在一起。

“而您不一样，您只要是拿到东西就想到如何分给部下，分了我们接着再去创业，再把事业做得更大；做得更大，大家就分得更多。您现在没有人，但是以后人都会奔到您这里来，所以我们的队伍会越来越强大。这就是我们能够战胜项羽一个最基本的点。”

韩信看透了项羽这个人，他相信的是什么？人。《史记》中的韩信传记（此处指《史记·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让我们学会了首先要懂得识人。但是识人能保证你勇往直前，一直胜利吗？

我们再看看韩信本人的结局。当韩信席卷半个天下，带出几十万的大军出现在山东时，项羽败局已定，已经形成了刘邦从西面、韩信从东面，东西夹击汇歼项羽这样一个大的格局。

这时有一个很有名的谋略家叫蒯通（本名蒯彻，蒯通辩才无双，善于陈说利害，曾为韩信谋士，先后献灭齐之策和三分天下之计），他到了韩信那里，他问韩信：“您为什么一定要把项羽往死里打呢？你知道你有今天这一份荣华富贵，是因为有项羽的存在。如果项羽死了，明天你也就亡了。所以你应该三分天下。你既不支持刘邦，也不支持项羽，他们两个谁都得靠你，这样你就一生稳定，永保你的荣华富贵。”

这就是蒯通给韩信的建议。这个建议当时很多人都想到了，项羽也派人去跟韩信建议三分天下。韩信给蒯通明确的回答：拒绝。

韩信为什么拒绝？韩信说：“我当年很卑微的时候，是刘邦重用我。刘邦对我非常好，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穿。他封我为大将，让我有这个空间，实现了我的事业和梦想。刘邦对我有恩，我对刘邦必须有义，所以我不能背叛刘邦。”其实这后面还有一个潜台词：韩信绝对地相信刘邦，他相信刘邦一定不会对不起他。所以他还是相信人。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史记·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结果垓下之战一结束，刘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入韩信的大帐，拿掉韩信的“齐王”印，立马把他改封为“楚王”。后来韩信就死在了吕后的手里。所以，相信人，但是人有多可靠呢？一个国家绝不能寄托在人上面。

所以历史告诉我们，第一要懂得识人。但是识人并不够。我们还应该看什么？我们还应该懂得看天下的形势，看大势所趋，分析各种各样的形势。

懂得分析天下大势与大格局

司马迁的《史记》，又给我们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战国时期非常有名的纵横家苏秦（出生年不详，死于公元前284年，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外交家和谋略家）的故事。

秦朝通过变革强大以后，东方六国谁都怕他，争相向秦朝称臣，或者是纳贡，都想去讨好秦国。

▲杜虎兵符，陕西历史博物馆藏。1973年出土于陕西西安市郊，长9.5厘米，高4.4厘米，厚0.7厘米。此符铸于秦惠文王(前356—前311年)时期

苏秦就觉得很奇怪，东方六国占了中国五分之四的国土，五分之四的人力、物力，为什么要怕秦？所以他去游说六国。他到了东方最强大的国家——齐国。

他跟齐王讲：“我们为什么要屈服于秦？齐国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形式非常完整的区域。它的都城有万人户，如果每家出三个男丁，这个城市可以组成21万的军队，这么富裕的齐国，这么多的人中，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北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临灾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窃为大王羞之。

——《史记·苏秦列传第九》

所以我们看到苏秦看中的是什么？山川地理的形式。他看的是更大的格局了，比光看人还要重要。

同时他还向齐王分析：“秦国要攻打齐国，必须越过中原地区，必须打韩国、魏国，要克服多少的艰难险阻，所以这就是齐国和魏国韩国不一样的地方。他们这些国家和秦国是接壤的，即使打赢了，国家的军队也会伤亡过半，损失惨重，更不要说打输了。所以赢也罢，输也罢，对他们来说都是输。”

▲战国形势图（公元前260年）

“所以这些国家只能看秦国的脸色。为什么？因为他们孤立作战。如果咱们齐国从后方支援韩国、魏国，让他们有坚强的后盾，形式就改变了，我们就可以结成一个联盟，共同抗秦，秦国连动都不敢动。”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猲，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史记·苏秦列传第九》

苏秦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地缘政治家，他分析了地缘政治的各个要素。他让六国的国王恍然大悟，因此形成了有名的“合纵”，苏秦挂六国相印，让秦国有相当长的时间不敢向东用兵。所以历史又告诉我们，我们不仅要懂得看人，我们还得要看构成历史的基本要素。

但是苏秦成功了吗？最后苏秦也失败了。为什么？他虽然看到了这些要素，但是有一个更重要的要素，这些国家的联盟是因为秦国的存在才存在的，他们是一个利益的集合体，他们是因为眼前的利益才团结在一起。利益是不可靠的，所以国家的关系也好，人与人的关系也好，必须要懂得利益的原则，但是绝不能只有利益的原则。

所以当苏秦过世以后，合纵就瓦解了。但这段历史还是告诉我们，让我们从人到事有进一步的认识提升。这是历史教会我们第二个层面。真正的大战略家，当然都懂这两点。但是这两点我们看到都是很短暂的，能不能形成一个更为长期有效的机制。

懂得整个历史发展脉络和历史过程

汉朝的建立，最重要的是因为有张良（约前250—前186年，字子房，秦末汉初杰出谋臣，与韩信、萧何并称为“汉初三杰”）这样一个战略家，这也是当时刘邦最幸运的地方。他手下有最了不起的军事家韩信，又有整个中国古代最有真知灼见的战略家张良。

张良在每一个历史最关键的时刻都给了刘邦许多重大的建议。其中有一件事情：关于首都选在哪里。刘邦打下天下，他马上选择了洛阳为首都。为什么选择洛阳为首都？刘邦想得比较公平，在中国，洛阳正好处于正中的位置。所以东西南北到首都的距离都差不多，没有偏心，很公正。

都城对于一个国家非常重要，不是说随便放在哪里就可以。我们可以看以下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比刘邦更早打下天下的是项羽。项羽定天下以后，把都城放在徐州，这是决定了项羽迅速灭亡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中国分九州，九州在上古时期，南方几乎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州。地广人稀，物产贫瘠，对中国没有重要的影响。有人劝项羽不能把都城放徐州。

项羽是想到衣锦还乡，他的格局决定了他的失败。

还有一个例子，后面的宋朝积贫积弱，很多人在讲宋朝好，但是没有人会把宋朝归入中国的盛世。因为它军事不够强大，这与它的首都在开封有莫大的关系。这一点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927—976年，五代至北宋初年军事家、武术家，宋朝开国皇帝）就知道。赵匡胤交代，都城要放到今天的西安，只是限于当时的具体条件，没办法马上做到，所以他交代他的后人一定要找一个机会迁都，要迁到西安，可是他的后人没做。

▲宋太祖赵匡胤画像

为什么一定要迁走首都？赵匡胤说了，开封在黄河边上，无险可守。为了保卫都城，他估算需要有70万驻军，光是这一笔军费就足以拖垮国家。那就是说都城需要保卫，需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来保卫，这就是选都城的重要性。

洛阳的东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无险可守，因此需要很多驻军，这就是我们讲的历史的大风水。你不懂历史风水，就免谈历史。所以从风水这个角度来说，洛阳并不合适。

可是刘邦有他的根据，他说：“不但是天下居中的问题，周的一个首都就是洛阳，东周更是直接迁都洛阳。它有历史的根据，它是历史形成的，我尊重了历史。”

张良就跟刘邦讲：“如果您要谈历史，那太好了，我们就应该谈历史。周怎么得天下的？周推翻了商以后，分封天下，最后才分封周朝自己的人。所有的人都获得周朝建立以后的利益，所以他获得了最广大的人的拥护。这个都城连守都不用说了。我们不能说里面没有个别人想推翻周，但是这几个人不敢兴风作浪。因为绝大部分的人都拥护周，你敢兴风作浪，你还没起义，人家就先把你灭了。所以他的都城是不用守的。

“可是您（刘邦）是怎么得天下的？苦战四年，横尸遍野，整个中原全是战亡的战士。每一个战士的死亡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破灭。妈妈失去去了儿子，老婆没有了老公，她的家都塌下来了，无人抚养。所以战胜的人、战败的人都需要你去抚息，他们都要跟你讨一个公道，讲一个道理。

“而你又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你的都城只能靠千军万马去守，一个国家需要靠军事力量去维持，你就需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而洛阳又无险可守，你就要有很多军费，也就是说你的天下隐藏了很多的冤仇。所以你只能在西安（咸阳）这个地方建都，因为这是关中之地，它的大风水是完整的。山和水把它完整地包围起来，里面沃野千里，有足够大的福地，支撑一个巨大的都城，它又有这么完整的山川地理形势，只要守四个关卡就可以了，所以不需要大量的驻军。”

刘邦能够胜利，而且最后能够建立起一个长治久安的汉朝，非常重要的一点，不是这个人有多少知识，但是他有无与伦比的悟性，他一听他就明白了，他听懂了这个道理。《史记》告诉我们，刘邦听懂以后，当夜迁都到了西安，所以一个最稳固的汉朝建立起来了。

我们从张良的分析里面，学到了张良为什么是中国最了不起的战略家？因为他不仅懂得人，懂得山川地理形势，他还懂得整个历史发展的脉络和历史的过程。而且他从历史的现象里看到最本质的东西，把它看透，所以他从三个维度来分析。他是不是要远远高于苏秦、高于韩信？ 因为有这样的人，才有一个稳固的汉朝。

所以我们通过《史记》，通过学习历史，我们是一层一层地走进去。我们的人生，我们对整个社会的理解也在逐步地提升，所以人生必须读历史。

这一节我们讲到人生必须读历史。下一讲我们将从三个方面来讲：读史为什么首选读《史记》？

注：本节中涉及到的史实内容请参考《史记·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史记·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史记·苏秦列传第九》（司马迁著，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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