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韩昇。上一讲说到刘邦在反秦起义的过程中从践视文化转变为重视文化，这是一个重大的转变，对他在汉朝胜利之后如何建立一个新的国家至关重要。

汉朝建立之后，要怎样建设一个新国家，满足人民推翻残暴秦朝的要求，应该树立怎样的治国理念，怎么做，从何着手——这些问题在楚汉战争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已经一件件浮现出来了。刘邦出于切身的感受，有他自己的直觉判断，并坚定去做。

刘邦建立汉朝后的重要措施

他的第一个紧急救恤措施是让百姓存活，重建社会。

经过多年的战争，社会民生已经完全破产了，惨到一石米价飙升到五千文，乡村富庶之家也吃不起，遍地饿殍，死者过半，甚至到处可以见到人吃人的惨剧。作为临时性紧急措施，刘邦下令老百姓可以卖儿鬻女，先求存活，同时开放蜀汉之地收容饥民，各地相互救济，减轻灾害的程度。以后，汉朝不断开放秦朝在各地圈占的山林川泽和园池产业，交给贫寒的农民开发耕种。

秦朝残酷的劳役和沉重的赋税，以及接踵而至的战乱，国家实际上已经沉沦为奴隶社会，大量的百姓为求生存而自卖为奴婢。刘邦下令解放所有因为饥馑而沦为奴婢者，恢复他们的平民身份。这里涉及的民众甚多。

还有一大批百姓不甘坐以待毙，他们拿起武器占山为王，他们没有参加反秦起义或者楚汉战争，没有政治目标，属于地方割据，只求自保，甚至自肥，骚扰一方，究其作乱的原因是战争。这样的队伍数量众多，分布于各地。刘邦采取赦罪与和解的政策，让他们放下武装回归社会，既往不咎，各地官府必须妥善安抚他们，交还他们原有田产，不得治罪与羞辱。这两道政策，大大缓和社会矛盾，堪称一次民众大解放。

第二个措施是恢复社会生产，富裕民生。刘邦进行军队的大复员，宣布将士凡留在关中者免除赋役12年，回乡者免除赋役6年。实际上，汉初的军事形势仍然吃紧，内有不断发生的叛乱，外有匈奴的压迫。但是，刘邦还是断然复员军队，恢复社会生产，甚至对匈奴采取屈辱的媾和，以保证裁军和复员的贯彻。这里反映出刘邦的认识：强大的国家必须建立在社会生产大发展的繁荣基础之上，因此切忌轻浮躁进，必须有相当长的建设时期。只有民生富裕，才有真正的国家强大。这个深刻的认识应该是吸取了秦朝国强民敝的教训。埋头发展社会民生，从刘邦确定为国策之后，历经惠帝、文帝、景帝三代坚定维护，给汉武帝打了十分丰厚的经济基础，来进行国家文化与国际关系的重大建设。

军队复员虽然提供了大量的劳动生产力，但束缚社会发展的重大障碍还在于国家税负太重。所以刘邦断然实行大减税，规定国家税收为1/15，换算为6.6%。经历过秦朝收“泰半之税”的老百姓，比较下来汉朝近乎免税，将形成极其深刻的印象而真心实意拥护汉朝。而且，仅仅免税并不够，还必须大大提升民众的社会身份，更多享受到优惠。刘邦宣布普遍赐爵位，将士有罪获得赦免的，以及没有爵位的，全部授予大夫爵位，属于20等军功爵位的第5等；大夫以上者加一级爵位；第七等的七大夫以上者享受食邑，亦即从国家税收中取得规定的收入；七大夫以下者免除本人及其家属的户赋徭役。通过提高民众的社会阶层地位，获得国家法律权利的保护和优惠，培育出膨大且稳定的中产社会阶层，防止在经济民生凋敝的时代快速破产沦落。刘邦的社会自立民户扶植政策，从深度、广度和力度上都是空前未有的。

第三个确保社会长期稳定发展的政策是大力压缩官府的权力、经费，厉行节俭，依法施政。恢复生产固然重要，但在产品经济价值不高的农业社会，产值增长缓慢，而朝廷大型工程、官吏急剧膨胀带来的俸禄猛增，以及对外关系紧张造成的军费开支巨大，令朝廷全年税收养不起这三只大老虎，于是税外收费，层层盘剥，导致民生凋敝，最后内忧外患并发，导致王朝灭亡。秦朝灭亡的教训历历在目，所以刘邦厉行节俭，自己乘坐的车舆，从“天子驾六”减省到驷马，且无纯色，亦即降低格，仅用四匹杂色马拉车。汉军有强大的骑兵，怎么找不出四匹纯色的骏马呢？由此可见刘邦自律之严。他带了头，百官谁敢奢侈，将相大臣乘坐牛车，这在古代帝制王朝中极其罕见。而且，从皇帝到分封的王侯一律不领俸禄，从封地税收中自养，严格限制特权阶层。采取一系列严格的节流措施，每年从关东转运到咸阳的漕运量压缩至几十万石而已，可见朝廷开支节省之一斑。

再好的人治都是暂时的，长治久安只能依靠法治。汉朝建立后，刘邦把这些节俭的政策用法律规定下来，“约法省禁”。不久，右丞相萧何主持制定的汉律公布了，国家治理走上法治的轨道。

就财政而言，汉朝有两点特别值得肯定，那就是官吏的编制和俸禄法定，每年制定国家财政支出的总额，由开支来决定税收。这有些近代国家量出制入的财政预算的精神，当然不可以相提并论。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国家开支节约下来，便能够体现在老百姓的税收减免上面，既形成制约，又让民众享受到节俭的好处。

忧国忧民的刘邦

建汉数年之后，刘邦北上征伐匈奴和平定韩王信叛乱，回都城时，见到城市变样了，东阙、北阙、未央宫、长乐宫都建好了，雄伟壮丽，很有帝都气派。给刘邦脸上增光，应该受到嘉奖吧。可谁都想不到刘邦大怒，问责主持营建的丞相萧何。刘邦对萧何说：“天下苦战多年，你怎可如此挥霍！”萧何回答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盖得雄伟，以加强天子威严，还要防止子孙将来大兴土木啊。”原来国家穷，萧何才故意张扬声势。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刘邦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

刘邦原来是秦朝的亭长，乡村基层的属吏，地位虽低，却直接了解民情。他身切地体会到百姓生活太贫困，国强民敝，赋税太重，乡村破产，劳役太苛酷，农民挣扎在生死线上，那些富丽堂皇的都城建设等等巨型工程，非但没有利民，反而把社会坑苦了。推翻秦朝就必须推翻这些暴政，项羽的失败就在于没有及时解放民众。刘邦超越其他义军领袖之处在于他有政治良心和良知，始终心系民众，哪怕称王称帝，依然想着给民众办事，而不是独占胜利果实，反过来奴役百姓。对比一下当时的陈胜、吴广、项羽、田横等等乃至放到整部古代史上，出自底层的领袖胜利后真心让民众过好日子的帝王曾有几人？刘邦文化程度不高，提出来的口号非常实在，那就是“与民休息”，其后继者进一步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形成汉武帝之前行黄老之道，无为而治的国策。

刘邦是一个出自底层的凡人，做的都是老百姓翘首盼望的实事，在统治者的特权和劳动者的生存权之间，他维护了后者，满足了老百姓推翻暴政，希望安居乐业的富裕民生的要求，把朝廷权力用来为社会创造良性发展的政治与经济环境，小政府，大社会，低税收，不扰民，给各个地方相当大的自主发展空间，以至于汉朝百姓往往只知道县令却不知道皇帝，士农工商各务其业，这种良性的社会管理非常重要，保证政治安定和经济活力，从而让中央集权性质的帝制国家体制扎下根来。秦朝基于军国征服体制发展出来的帝制失败了，汉朝集中管理型的帝制国家体制成功了，可以说中国的帝制国家始于秦而成于汉。中国需要刘邦这类接地气的“凡人”政治家，正是他们做出了利国利民的大事业。

结  语

到这里我就把120集的《史记百讲》讲完了。

还有很多问题来不及触及。没有接着往下讲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刘邦以后的汉朝历史主要依据《汉书》来讲。

从刘邦到汉武帝，是中国帝制史上极为关键的时期，我准备在本课程文稿的基础上，全面补充和修订，成书出版，有兴趣的听众朋友以后可以延伸阅读。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相伴阅读经典名著《史记》。大家提出了很多引人深思的问题，多达万条以上。我想在书里再做回应，共同探讨。希望有机会我们再一起读史。

如果您喜欢本专栏

可以随手保存下方海报

分享到您的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