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红船(二)

作者:捞月亮的猫

2019-01-11·阅读时长9分钟

400人看过
杏花巷和童年的记忆像是被这些乱糟糟的事从我的人生里挤了出去,有好几年不曾想起,现在突然记起,竟有点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2. 
我妈让我去看外婆家的房子,我一直拖到月底才去。外婆去世后,我有好几年没回过杏花巷,就业,失业,再就业;恋爱,失恋,再恋爱,然后就是找房子,事情一件接一件,日子在忙忙碌碌并按部就班里踉跄前行。杏花巷和童年的记忆像是被这些乱糟糟的事从我的人生里挤了出去,有好几年不曾想起,现在突然记起,竟有点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在巷口外下车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四周。马路从原来的两车道扩到四车道,路边种的老榕树和白兰花树都砍了,那些杂货铺、五金店、小吃店、发廊也没了,换成蓝色铁皮围着的工地及楼盘广告牌。“江景一号墅团耀世加推”、“一江双园,华邸典藏”、“国际湾区,传世大宅”,楼盘广告写得一家比一家霸气,有的干脆打出“一府定江山”一锤定音地就把别家给打下去。广告牌底下站着一溜黑衣人,不停地朝我招手,走过去,一叠资料马上塞过来:“靓女,睇楼啊?三房送入户花园,有专车接送……”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群销售,拐进巷子,里面变化倒是不大,榕树和河涌还在,水甚至比我小时候还清,是政府近年创文治水的功劳。临街的青砖老房外墙也翻新过,一眼看去有几分岭南水乡的意思,但内街的房子仍旧破落,门口堆着破花盆、准备卖给收破烂的纸箱、啤酒瓶、易拉罐,檐下晾着被单、内衣裤、咸鱼、白菜干……还是小时候的画面,我这才找到点回到家的感觉。

往巷腰方向走,远远就看到石拱桥和使君子花架,几个老人坐在花架子下打牌,有人手臭摸了手烂牌,骂声连天,各种脏字连珠炮似地爆出,震得落花簌簌发抖。都是钢厂和船厂退休的工人,干惯重活,身子骨硬,老了,中气和火气还那么足。我过去喊了声:徐伯、冯叔!两个老人抬头眯眼,隔着老花镜端详了我几秒。冯叔,就是那个脏话骂得最响的问我:“家敏啊,好耐没见啦,唔使返工咩?你妈话你依家系经理,系市区买咗大屋啵?”我说我妈是吹水,我离经理的位置还差十万八千里,市区买的是老破小楼梯房,冯叔你家的客厅比我整套房子还宽敞,哪来的大屋?

冯叔啪地甩出张牌,骂三家打他一家,他过不了也要拉个赔死的,然后才对我说,你们年轻人有文化会上网,能不能向有关部门咨询咨询,杏花巷什么时候能拆迁?我们这群老鬼捱不了几年了,就盼着死之前能搬进电梯房里享受一下。我说政府有规划一定会公告,现在没公告只能等,问也没用。

一直不说话的徐伯突然冒出一句:上个月教堂的瞿牧师就死了,肺癌,才69岁,教堂响了一天的喇叭。

什么喇叭?没文化!是唱诗祷告!冯叔纠正他。

回到外婆的房子,一切还是老样子,砖木混搭的二层小楼,外墙的石米已经剥落,木头门框旧得看不清颜色,信箱里塞满广告传单。说是楼,其实建筑面积只有五十平米出头,一楼做厨房、厕所和客厅,二楼隔出三间小卧室,楼顶还违章搭了半个杂物房。楼两边的窗户不能全推开,因为全开了对面住家的窗户就开不了,后来我爸给换成了新式的轨道窗。

我检查了下门窗,窗边果然有水渍,把墙皮都浮起了一层,手一摸就掉下来整片。看来单做窗户防水还不行,得全屋的墙都重新刷一遍,房子有十几年没装修过,弄起来恐怕连电路、水管也得换。想到又要花上一大笔钱,我心里有点烦躁,干脆走上二楼,开了窗户透气。

从我外公外婆以前的房间看出去,越过一片低低矮矮,因为各种违章僭建而变得奇形怪状的屋顶,能看得到教堂高耸笔直的钟楼,钟楼再过去,就是旧日充当街道玩具厂车间的育婴堂。小时候,教堂钟楼的四凌锥体尖顶总让我想起我的几何课及惨不忍睹的数学成绩,而尖顶上的十字架总让我外婆想到利剑和剪刀,她说鬼佬的神不懂风水,在自家房顶上插两把剑,也不嫌煞气重?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我外婆一个,还有芳婶。芳婶有段时间对教堂很不满,认为钟楼和十字架正对她家窗户,碍到了她家的风水,所以祸事不断,也曾对着教堂大门和瞿牧师骂。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段时间她又喜欢上教堂,每逢周末礼拜都去,还想过加入教会唱诗班。

一向拜观音,供奉祖师爷华光大帝的芳婶为什么会上教堂听礼拜?想起来,好像是那一年端午节之后才有的事。

端午节在新市是大节,红船地区的节日气氛尤其隆重。一来这里河涌纵横,水面开阔,自古便是连接南北水路的通衢大道,非常适合龙舟竞赛;二来工厂附近的村落很多,每年的龙舟赛是村民祈福酬神及各宗族间交流往来的重要活动。我们杏花巷不是村子,住的多是工人和手工匠人,没资格扒龙舟,但巷子里的河涌却是历年龙舟赛的必经之路,每逢端午节杏花巷里总是挤满来看龙舟的人。

那年的端午刚好碰上街道创建公共文化文明示范社区,居委会为了调动大家参与活动的积极性,丰富辖区的文化生活,决定在端午节那天举办联欢晚会,还有知识问答和抽奖环节。文化站的成员组织社区的文艺爱好者们排练节目,准备在联欢会上表演。两件事情凑到一块儿,巷子里非常热闹。

向来对社区活动不热情的芳婶这次却活跃起来,她早早就打听到联欢会有独唱表演,而且文化站的罗站长说了要展现传统地域文化,装备上个粤曲节目。芳婶每天早晚跑到河涌边练嗓,不但唱还有关目做手:云手,旋腰,兰花指,走俏步,耍手帕,一会儿唱夫人打了俏红娘,一会儿唱宝玉负了林潇湘,有板有眼,颇具架势。巷子里的男人们笑她:“䠋婆,又学人做大戏啊?你甘唧猫样,花旦都俾你唱成丑角啦!唔好影衰我哋杏花巷啦!”女人们朝她翻白眼,背后骂她:“痴线,唔知个‘丑’字点写!

芳婶当然不服气,中气十足地骂回去,骂他们没文化,素质低,不懂戏也不懂艺术,整天只知道抽烟喝酒打老婆,八卦偷汉弄是非,沉迷低级趣味,道德沦丧,活该他们生儿子没屁眼。

这样来回对骂了几次,加上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宿怨,芳婶成了巷子里的公共笑柄。她去买菜,肉档的人在她背后捂嘴偷笑并指指点点;去上班,小孩子跟在她后头学她瘸腿和唱戏,大声喊:“䠋婆䠋婆,唔知丑,做台大戏扮马骝!”;还有不知道谁在她家大门上用粉笔写了个硕大的“丑”字。

可这些并不能阻止芳婶要上节目的决心,她找到文化站的罗站长,在他面前演练了一番,毛遂自荐要负责晚会的独唱表演。大家都等着看好戏,看芳婶怎样被拒绝打脸?没想到罗站长却一口答应了她的自荐,还安排干事小刘帮助她排练节目。

芳婶郑重其事地开始了排练。首先是选曲,她从樟木箱笼里翻出几张发黄的纸,说是师傅凤于飞留下来的工尺(曲谱)。她说,这几张工尺可矜贵了,我把阿妈留下来的金链当了换钱,买来两盅鸦片烟孝敬师傅,半夜不睡候在床边替师傅点烟,师傅才肯传给我。我说老师说鸦片是毒品,林则徐在虎门烧的就是鸦片,你师傅怎么能吸毒?芳婶捂住我的嘴,说那都是旧社会祸害人,她师傅就是这样被祸害死的,让我千万别告诉别人。

但是,芳婶矜贵的工尺并没获得小刘的欣赏。小刘认为曲子除了优美动听还得反映改革开放新时代新面貌,这些老掉牙的曲子是封建糟粕,已经不合时宜。后来小刘挑了首歌颂新生活的新编粤曲小调,曲子好听是好听,可芳婶只懂看工尺谱不懂新式的简谱,而小刘只懂简谱不懂工尺谱。小刘说这没法弄,乐队师傅都是看五线谱或者简谱,现在没人懂工尺谱,不行的话只得换人唱。

芳婶急了,憋红了一张脸想骂又不敢骂,回到家里唉声叹气,连饭也不做,她丈夫韩伯看不过眼,喝了两杯酒和她吵起来。住在巷尾的裁缝陈伯路过她家门口,听见两公婆吵得要打起来便进门劝架,得知芳婶因为曲谱的事烦心,让她去找教堂的瞿牧师。陈伯说瞿牧师是书香世家子弟,精通音律,未入教前曾在戏班做索弦手玩票,入了教后又跟着牧师学西洋乐,他是巷子里唯一即懂工尺谱又懂简谱的人。

芳婶是怎么请到瞿牧师帮忙,大家不得而知。她从教堂回来后就捧着个瞿牧师给的本子咿咿呀呀地唱,因为眼神不好特意配了老花镜,但老花镜度数没配好,又扔了没戴。我从未见过芳婶看书,甚至不知道她识字,只觉得她眯着眼,皱着鼻头凑到本子跟前的模样很好笑,像是要把每个字都闻烂了才能记到脑子里头,别人用眼睛认字她是用鼻子。芳婶当时整个人的状态就像身体里点了把火,那火猎猎地烧着,让她走路带风,眼里有光,她不再理会笑话她的人,也不再和别人置气,应该说她压根就没留意那些人和话,一心只扑到曲谱里燃烧自己。

芳婶心头的野火烧得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即使端午时节的连日暴雨都不能浇灭,直到“起龙”的那天。

那天是“起龙”的日子,村民们要把去年端午埋在河涌淤泥中的龙舟重新挖出来以备今年使用,过程中敲锣打鼓,烧香祭神,宣读祷文,感谢水神和龙母娘娘一年来的保佑庇护,然后再给龙舟清理上漆组装,才请龙出水。总之仪式非常热闹。“起龙”的地点在红船码头造船厂的船坞附近,我和巷子里的几个小孩并拉上韩子华跑过去凑热闹。

码头上早就围满了人,鞭炮声与锣鼓声震天,我们从人群里挤进去,只见十几名壮汉裸着上身在河涌里不断摸索。因为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原来浅浅的涌水比往日深了不少,村民们挖了半天龙舟还没挖出来。村长急了,让祭祀的主事连烧了十串大鞭炮,投了几头烧猪几坛烧酒到涌里,但还是挖不着。主事又祷告一番,烧香起卦,看了卦象后说,奇怪了,是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主事低头想了一会儿,说群龙无首是指有几条龙,难不成河里除了我们的龙还有别的龙?正说着,河涌里就喊上来:“挖到啦!”

他们最后挖到什么,我没看见,因为有两个从巷子里过来看龙舟的小孩对韩子华说,傻子,你妈在巷子里和人打架,闹得六国大封相似地,你还不赶紧去看看?

我们赶回杏花巷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围观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去。芳婶光着脚坐在平日她们排练节目的小广场上,手舞足蹈地和周围几个女人比划着什么。我见她披头散发,双颊赤红,衣服扣子掉了几个,脚上的鞋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以为她是被打的那个,没想到她是打赢了那个。她此刻正在回顾自己痛击对手的精彩片段及心路历程,说得眉飞色舞,威风凛凛。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早上小刘告诉芳婶她的独唱节目估计上不了,因为站长有更合适的表演人选--船厂文工团退休的李老师。李老师是戏曲学院出身,有几十年丰富的文艺表演经验,形象佳,歌喉好,舞蹈功底扎实。这次联欢晚会上级领导很重视,将亲自莅临指导,为了慎重起见,站长决定还是让富有经验的李老师表演独唱。不过,小刘答应让芳婶加入合唱表演。芳婶虽然失望但想着能上台总是好的,就答应了,没想到合唱队队长周阿姨却死活不肯答应。

周阿姨说自己的队伍已满员,节目也排练好了,临时插进一个人会乱套。小刘说离端午节还有一段日子,足够时间重新排练。周阿姨又说她们的节目是有舞蹈动作的,芳婶瘸着腿跳不了,就算勉强跳了也影响舞台效果,失礼于领导和街坊。芳婶不高兴了,说自己看过周阿姨她们的排练,压根就没有舞蹈动作,周阿姨是在撒谎,摆明了就是存心不想她加入。大概是芳婶说话不好听,周阿姨也火了,说自己就是不想芳婶加入,像她这样没有自知之明,说话粗鄙,四处惹是生非,一把年纪还去追戏院小生,老不羞的人没资格加入她们队伍。“我要保证队伍的纯洁性!”周阿姨最后一句话彻底把芳婶惹毛,芳婶就把她给打了。

到了晚上,我爸下班回来,说早上红船码头“起龙”时起出来一艘沉船,村民上报了派出所,派出所请来市里文物行政部的专家,初步判断可能是文物。外婆和我妈正忙着包粽子,打五色丝线做驱虫的香包,还要弄菖蒲、艾叶、午时符挂在门口辟邪。外婆听了我爸的话,说以前船厂还没建起来那会儿,码头发生过一场大火,当时码头上有很多仓库,岸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火最先从仓库里烧起,那晚正好刮大风,火焰很快就蔓延到木船上,船一只挨着一只,像铁索连环似地被烧成火海。火灾里死伤了很多人,很多船被烧烂了沉到江底,说不定今天发现的船也是那时候沉下去的。

我妈说还好大火没烧到我们杏花巷。外婆应道,杏花巷的河涌是龙神,我们门外的石拱桥是锁龙闸,有龙神在巷子里就不受火光之灾,但以前住码头和船上的街坊就没那么幸运了,被烧得家破人亡。正说着,外面有人“砰砰”地捶门,开了门,是韩子华,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冲进了客厅,抱着脑袋蹲在墙角,对着墙壁念念有词。我妈说,子华你大晚上的又犯什么傻?你爸妈呢?韩子华抱着头不看人,也不答应,嘴里吚吚呜呜地,我听了半天才听到一句“不要打”。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韩子华的爸--韩伯把芳婶给打了,打得很重,芳婶进了医院。

 

0人推荐

文章作者

捞月亮的猫

发表文章21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83人

中读签约作者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0)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