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飒
2017-09-27·阅读时长7分钟
歌德在《浮士德》中描绘了两类艺术家的形象:一类是以拜伦为原型的欧福良,另一种是由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纳创造出来的瓶中精灵荷蒙库鲁斯。就他们分别和世界的关系来说,可以对应于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所总结的“醉者”和“梦者”。对于欧福良(拜伦)来说,世界是一顿丰盛的餐宴,任由他们取食。他们的艺术和行动合一,无限的将自己的意志融入世界之中。我们无法将拜伦的爱情、流放、希腊战争和他的诗歌区别开来,而欧福良也因为迷失于自我同世界的边界产生了飞翔的幻觉,最终从高处坠落而死。荷蒙库鲁斯诞生于一个玻璃瓶之中,却对外界有着惊人的洞察能力,他一眼就能洞穿梅菲斯特的本质,他对浮士德所做的梦一清二楚。正是在他和梅菲斯特的引导下,浮士德完成了他的希腊之旅。最终,因为他不满足于在瓶中做梦,想获得真正的血肉之躯,撞碎了玻璃瓶,自己立马魂飞魄散。当一个“梦者”妄图越过梦的边界来到现实中,便是他的毁灭之时。朱佩塞·多纳托雷的电影《海上钢琴师》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当代荷蒙库鲁斯的宿命。
世纪的孤儿1900一出生就被遗弃在一艘往返于美国和欧洲大陆之间的游轮的钢琴上。从他一睁开眼睛就只有这船上的世界和无穷无尽的大海。他没有父母,被黑人矿工收养,生活在船舱最黑暗的底层。八岁的时候,养父在意外事故中死去,他第一次在葬礼上领略音乐的魅力,并开始和钢琴一生的情缘。大海将1900同大陆隔离开来,钢琴又把他和这艘船隔开。正是在这样的双重庇护之下,1900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梦者。钢琴是他理解这个世界和世界交流的方式。他和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小号手“我”相遇时,描述了“我”的故乡新奥尔良的情景:“……冬天的时候,漂亮极了。三月,你总能碰到那样的午后,至少可以想象一下,浓雾滑入,就像白色的栅栏,漂浮在街灯下,淹没了万物,就像白色的刀,太神奇了,看不见屋顶,看不见树枝,看不见圣路易斯教堂的尖塔。人们擦肩而过却相互看不见,脖子以上的都消失了。你能在杰克逊广场上看到人们像苍蝇一样乱闯……”这里描绘的是典型的梦中的景象,却比现实更强力,甚至取代了“我”对于真实的现实的印象,使我以为他真的去过那里。1900凭借钢琴可以去世界上常人无法抵达的地方:“昨晚我在一个美丽的村庄,女人们香气扑鼻,荣光焕发,还有数不尽的老虎……”弹钢琴的时候,他在神游,每次都去往不同的地方,在伦敦的中心,在穿过田园的列车上,在火山在的边缘,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的边缘,数着石柱,仰望着神灵,他在神游……他用钢琴给船上的人们带来无穷的欢乐,但一到港口人群一涌而散,只留下他和他的钢琴。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陆地上看看。他说:“陆地上的人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为什么上。冬天害怕夏天的迟来,夏天害怕冬天的将至。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不会厌倦,永远在追寻哪里永远是夏天。我并不羡慕。”陆地上的人,也即淹没在现实日常性烦忙的人们,永远在追寻新奇与等待变化,他们害怕厌倦,永远生活在消逝当中。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第四首开头中描绘了这种情景: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
他在第五首和第十首中做了更加通俗形象化的描述:
……
广场,哦巴黎的广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第十首:……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作为一个梦者,追求的是纯粹的此刻和永恒的澄明。为了做梦,他们必须投入全部自我而无法应对日常的烦忙,同时也就丧失了真正的生活。这是他们面临的永恒困境。他与爱尔兰风笛乐手的邂逅交谈被他描述的“大海的声音”引起了对于陆地上生活的兴趣。他通过船上的通讯系统和陆地上的人交谈却被当成性骚扰的流氓,使他感受到现实中人与人沟通的无望;而爵士音乐的鼻祖杰里来船上的挑衅决斗所展现出来的自大与可笑更使他对现实世界的名利产生最终的幻灭。
1900真正接近离开船是在录制唱片时和风笛乐手女儿的邂逅,他弹出了一生中最优美最温柔的作品,是他一生的绝唱。一个真正的梦者却注定是一个失败的爱人。爱情包含着肉体,肉体即现实,现实即烦忙。这是梦无法包容的东西。人群中的擦肩而过,雨中的等候,睡梦中的偷吻……他只能在梦的边缘挣扎呼喊。别离赐予他勇气,但他还是没有送出自己的礼物,只得到一个吻和一个大陆上的地址。他没有送出礼物,因为他不知道他最好的东西---他的灵魂他的梦,会得到怎样的对待。
就像瓶中的荷蒙库鲁斯受到女巫的蛊惑想突破瓶子的束缚来到现实中一样,1900在爱情的强力驱使下,决定下船去看看。他穿着好友的驼皮大衣,站在跳板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城市。他的渴望,他的姑娘就在那里。他可以在那里获得世俗中的一切。最后他摘下帽子,扔进水里,提着行李回到船上。
我们无法知道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发生了什么。若干年后,在船被即将炸沉的前一刻,“我”去船上找到他,他这样解释返回船的原因:“在跳板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好,一切都还好,穿着那件驼皮大衣,确实很有型,然后我确实打算要下去。我发誓那并不是我真正要回到船上的原因,并不是我所看到的让我停下了脚步,让我停下脚步的是我没有看到的。明白吗?我所看不到的,城市里纵横交错的街道,除了尽头什么都有,那里没有尽头;我所看不到的,是我下船之后的未来,我看不到世界的尽头。用钢琴打比方,钢琴键是有始有终的,你也很清楚明了的知道,钢琴一共88个键,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没有无限的因素在里面,你才是那个无限因素的主导。在那些有限的琴键上你弹奏出来的音乐才能千变万化,我喜欢这样,我只能过这样的生活。你把我扔到了那个跳板上,在我面前突然扔出了一个有着万千琴键的键盘,这就是我不能下船的原因,麦克斯,因为它们无穷无尽。如果键盘是无穷无尽的话,在上面演奏音乐是不可能的,你根本没有站在合适的位置上 ,那是上帝的钢琴……天哪,你看见那些街道了吗?单单是那些街道,就有成千上百条,你如何在那里生活,如何在那么多中间选择?一个女人,一栋房子,一小块你可以看着称之为自己风景的土地,还有一种死亡的方式,整个世界都只是重压在你的身上,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结束,是尽头。我是说,拿到你从来没有害怕自己会因为想到这个就崩溃吗?甚至只是想想生活在其中,就不寒而栗吗?……陆地对我来说是一个太大的船,一个太过美丽的女人,是一段太长的航程,是太过浓烈的香水,是我不会弹奏的曲子……”在这段1900长长的人生(艺术)独白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两点,第一点是:艺术是从有限中创造出无限。在有限的人生内,梦者从迈向死亡的烦忙中停下并转身,他们同世界擦肩而过,忍受着大孤独和被抛弃的恐惧,同时也获得了做梦(成为无限因素的主导)的自由。一旦他们沉没的生活的无限中,他们就会迷失,成为上帝(虚无)的作品一部分,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毁灭。第二点是:对于真正的梦者来说,真正的毁灭不在于梦的破灭,而在于梦的实现。这也是他没有下船找那个女孩的根本原因。神圣的占有即神圣的弃绝。艾米丽在一首短诗里道出了做梦的真义:
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
一株苜蓿,一只蜂,
再加上白日梦。
有白日梦也就够了,
如果找不到蜂。
如果我们本身就生活在草原上,我们怎么能再梦见草原呢?
1900并没有像荷蒙库鲁斯一样去实现在自己的梦,而是选择和自己的梦一起破灭。没有了钢琴的1900用双手弹奏着虚空,和保护(束缚)他的瓶子一起被六吨半的炸药炸的灰飞烟灭,这也成了20世纪整个艺术命运的缩影。两次世界大战的炮火,集中营,东西方的冷战,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核威胁,极权主义,消费文化的洪水以及即将到来的“美丽新世界”,使得荷蒙库鲁斯和他瓶子再也无法存身。1900在最后同“我”告别的时候说:“麦克斯,相像一下我用两只右手弹钢琴的样子吧,但愿能在上面找到那架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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