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越
2018-06-22·阅读时长1小时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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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是南半球的初秋,上午8点的太阳已经很高了。我准时来到拉努马法纳(Ranomafana)国家公园的门口,和导游格拉迪斯会合。原定的一位资深导游亨利临时有事不能来,只剩下年轻的格拉迪斯可供选择。
拉努马法纳位于马达加斯加岛(Madagascar)中部偏东的地方,这里有一大片热带雨林,是该国的主要景点之一。今天的计划是穿越这片雨林,我依照以往的经验穿上了长裤和长袖外套,为的是防止树枝剐蹭,兼防蚊子。没想到这个保护区地势陡峭,一进门就开始爬坡,再加上天气闷热,没走多久我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这是片典型的次生林,原始热带雨林特有的参天大树几乎被砍光了,仿佛开了无数个天窗,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向地面,催生出一大片杂乱无章的低矮灌木,挡住了前进的道路。一直走在前面的格拉迪斯只能用双手分开树枝,为我开辟出一条道路。不过他身材瘦小,很多缝隙他能轻易地钻过,我却不行。再加上我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以至于不断有蜘蛛网缠在了我的脸上。
马达加斯加盛产一种体型超大的金丝网蜘蛛(Golden Orb Web Spider),光是身体的长度就接近5厘米。这种蜘蛛结的网呈金黄色,强度极高,居然需要使点劲才能挣脱。曾经有人用这种蛛丝编织了一件金色披风,据说一共用了100万只金丝网蜘蛛!被这种蛛丝缠在脸上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不得不承认,高个子在平原上也许是个优势,但在热带雨林里,矮小的人才是王道。这个例子正好说明,生物多样性和环境多样性密切相关,正是复杂的地球环境造就了今天多姿多彩的人类社会。
格拉迪斯虽然走得很快,但他却不是个好导游,因为他不怎么爱说话,只知道一个人闷头走路。不过我正好借此机会想象自己一个人身处荒岛,体验了一把真实的丛林探险。我很快就意识到,如果缺乏相应的工具和知识,热带雨林就是一座人间地狱,远不如草原那样让人心旷神怡。这里虽然到处都是食物和水,但同时也充斥着猛兽和毒虫,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人类是视觉动物,热带雨林里满眼都是杂乱无章的藤蔓和茂密的树叶,严重阻碍了人类的视线,这会让人本能地感到恐惧。
生物学家说,我们的祖先是被迫从树上下来的猿猴,在非洲大草原上进化成人的。这话真的很有道理。
我们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寻找狐猴,这是马达加斯加最著名的特产,位列该国旅游业“四大支柱”之首。格拉迪斯一边走一边用手机和同伴联络,那人是个侦察兵(Spotter),他的任务就是寻找狐猴,为游客指路。事实证明,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光凭我自己恐怕很难发现狐猴的踪迹。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在侦察兵的引导下找到了第一只狐猴。它的体型和一只猫差不多,毛色发黄,脸部黝黑,两只大眼睛透出黄色的光。我们发现它时它正坐在距离地面5~6米的树枝上吃早饭,一条长长的尾巴耷拉下来,看上去比身体还长。
“这是金竹狐猴(Golden Bamboo Lemur),全世界就剩下不到250只了,它们全都生活在这片林子里,这里是它们唯一的家园。”格拉迪斯对我说,“以前人们以为这种狐猴已经灭绝了,直到1986年美国动物学家帕特丽夏·怀特(Patricia Wright)来这里考察,发现了它们的踪迹。事实上,拉努马法纳保护区就是为了保护竹狐猴而建立起来的。”
我怕吓跑了这两百五十分之一,不敢走得太近,便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虽然名字里有个猴字,但它却长着一只狗鼻子,说明它的嗅觉很可能和狗一样灵敏。事实上,热带雨林植被茂盛,视觉障碍太多,所以大部分生活在雨林里的动物都有着极为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它们更多地依靠这两种感觉器官来感知世界,并相互联系。
这只狐猴肯定看到我了,不过它并没有跑掉,而是继续专注地嚼着一根很细的竹笋。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这里的竹子普遍含有剧毒的氰化物,笋尖部位的含量尤其高,几个笋尖里含有的氰化物就足以毒死一个成年人。金竹狐猴的抗毒能力是人类的十几倍,所以才能靠笋尖为食,但科学家们尚不清楚它们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金竹狐猴吃东西的样子非常滑稽,它的嘴巴一直嚼个不停,眼睛却警惕地四处张望,显然对马岛獴(Fossa)极为忌惮。这是马达加斯加最厉害的捕食者,也是金竹狐猴唯一的天敌,据说它们的爬树能力不输狐猴,而且也可以像狐猴那样在树枝之间跳来跳去,动作极为迅速,狐猴根本不是对手。
几分钟后,这只狐猴终于吃完了早饭,只见它蹭地一下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紧接着又跳向下一根树枝,几起几落之后便消失在密林之中,动作比《藏龙卧虎》里的周润发还潇洒。我正准备跟上去,格拉迪斯却示意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因为侦察兵又有了新发现。
这一次他找到的是一只红脸棕狐猴(Red-fronted Brown Lemur),毛色棕黑,面部却有一圈棕红色的毛发,非常醒目。它的鼻子也很大,而且是黑色的,再加上向两边翘起的嘴角,显得十分滑稽。格拉迪斯介绍说,这种狐猴主要靠树叶和果实为生,在整个马达加斯加岛的东部雨林里都有分布,暂时没有灭绝的危险。
第三个被发现的是红腹狐猴(Red-bellied Lemur),这种狐猴毛色棕黄,眼角有两块白斑,好像在流眼泪。它也是靠树叶和果实为生,食性很杂,尤其喜欢吃番石榴,不过这不是本地的植物品种,而是后来引进的,这说明这种狐猴的适应性非常强,短期内不用担心灭绝的问题。
第四个被发现的是大竹狐猴(Greater Bamboo Lemur),被发现时它正在耐心地为一根竹笋剥皮,动作熟练。这只狐猴各方面都和金竹狐猴类似,只是体型稍大而已,所以叫大竹狐猴。这种狐猴也曾经被认为已经灭绝,后来被怀特教授重新发现。大竹狐猴的数量更加稀少,目前总数已不到100只,属于极危(Critically Endangered)的野生动物。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所有物种按照濒危程度的高低分成了无危、近危、易危、濒危、极危、野外灭绝、灭绝、数据不足和未评估这九大类,大竹狐猴和金竹狐猴都属于极危物种,稍不留神就会野外灭绝。相比之下,中国的国宝大熊猫目前属于易危物种,和竹狐猴差了两个等级。后者不但位列IUCN颁布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还曾经入选了“全球最濒危的25种灵长类动物名录”,是地球上最为宝贵的野生动物之一。
越是濒危的动物就越不容易在野外看到,一般游客在野外看到易危大熊猫的概率已经非常低了,更不用说极危的竹狐猴了。我这次居然两种竹狐猴都看到了,运气真是不错。不过那个侦察兵很快就向我承认,他是用一根竹笋把那只大竹狐猴诱过来的,因为这片林子里就剩下两只大竹狐猴了,如果不使点手段很难找到它们。
“你看到的这只大竹狐猴是女儿,另外一只是她的父亲。”格拉迪斯补充道,“她的母亲几年前被马岛獴吃掉了,所以这片林子里的大竹狐猴数量不可能增加了,只能寄希望于附近林子里有新的大竹狐猴迁徙过来。”
这只雌猴吃完竹笋,蹲在树枝上发了会儿呆,这才转身离去。望着它孤独的背影,我感到了一丝悲伤。它根本不知道这片林子里已经没有合适的伴侣了,这辈子将注定孤独一生。它更不会知道,它隶属的整个种群危在旦夕,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惨遭灭绝。
大竹狐猴也许对于人类而言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它和地球上的任何一个物种一样,都是多年进化的产物,一旦消失就永远不会再有了,无论花多少钱都无法复原,完全没有后悔药可吃,这就是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意义所在。
告别了大竹狐猴,我们继续朝山顶爬。我的衣服已经全湿了,汗水顺着帽檐滴到地上,好像下雨似的。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居然没有蚊子,原因很可能是这地方地势陡峭,地上很难有积水,蚊子无法繁殖。
随着海拔的升高,参天大树渐渐多了起来,林下的植被也变得稀疏了一些,说明我们已经到达了原始森林的边缘地带。由于大树的遮挡,阳光照不进来,林下土壤变得越来越潮湿,小动物也多了起来。这里的小动物体型都很大,我发现过一条体长5厘米的百足虫,以及两只正在交配的巨型蜗牛,每一只都有乒乓球那么大。
走着走着,我感觉右小腿后侧有些痒,好像有只小虫子在咬。我随手拍了一下,以为虫子肯定飞走了。正在此时,侦察兵报告说前方又发现了新的狐猴,我立刻跟着格拉迪斯钻进林子,那只小虫子被我抛在了脑后。
这一次发现的是两只黑白领狐猴(Black and White Ruffed Lemur),它们只喜欢在大树的树冠附近活动,所以通常只有在原始森林里才能见到它们。顾名思义,这种狐猴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它的脸是黑色的,鼻子很长,脸周围有一圈白色的毛,很像是围着一条貂皮围脖的座山雕。可惜它们一直蹲在一棵大树的顶部,看不真切。
就在我仰着脖子看狐猴的时候,突然感觉右大腿后侧也有些痒。我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大肉球。我一惊之下连忙使劲捏了一把,试图把虫子捏死。格拉迪斯走过来看了一眼说,你被蚂蟥咬了。
我连忙脱下裤子查看,发现裤腿后侧有一大片血渍,显然我刚才那一捏把这只蚂蟥捏爆了。格拉迪斯又提醒我注意脚脖子,我翻开袜子一看,里面果然有一只蚂蟥正在吸血,因为蚂蟥会分泌化学物质麻痹神经,我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从那一刻开始,我每隔几分钟都要停下来检查一下脚脖子,几乎每一次都能看到有蚂蟥正从鞋帮上往里爬,甚至已经附着在了袜子上。不幸的是,我那天穿了双黑色的袜子,黑色的蚂蟥很难被发现,虽然我万分小心,还是被蚂蟥咬了好几口,裤腿上又新添了好几处红色的血渍。
就这样坚持走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崩溃了。期待已久的雨林探险已经变得毫无趣味可言,因为我满脑子都是蚂蟥,已经没有心思欣赏沿途风景了。于是我们掉头下山,匆匆结束了这次徒步之旅。
回想起来,虽然看到了不少珍稀的狐猴,但这次热带雨林探险总体上说是失败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导游水平不高。年轻的格拉迪斯缺乏经验,除了狐猴之外他几乎啥也不知道,马达加斯加特有的植物、昆虫和爬行动物他都一窍不通,就连蚂蟥的事情也没有事先提醒我。好在原定的资深导游亨利晚上有空,他答应带我去夜游雨林。
“这里白天很热,很多动物都是晚上才出来觅食,所以晚上能看到的狐猴种类要比白天多得多。”亨利对我说,“另外,这里的变色龙都非常善于隐身,但晚上用手电筒一照就很容易发现它们了。”
原来,这位亨利是个生态学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可以说是半个野生动物专家。他把我带到一条柏油马路的边上,用手电筒朝路边的树丛里照了照,立刻就发现了一条足有20多厘米长的变色龙(Chameleon)。它虽然也是绿色的,但明显比周围的树叶更亮一些。
“你注意看,它一会儿就会变色了。”亨利换了一把聚光能力更强的手电筒,直接照在它的身上,果然它的颜色逐渐变暗,不一会儿就隐没在环境之中。我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晚上更容易看到变色龙,因为变色龙的隐身能力非常强,平时混杂在树叶之中很难被发现。但手电筒的光属于人造光,和环境光很不一样,它身上的鳞甲反光能力比树叶强,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立刻就现了原形。
就这样,我们沿着公路边走边看,又发现了好几只变色龙。亨利告诉我,变色龙不是恒温动物,晚上会跑到公路边上取暖,因为柏油马路白天吸热,温度比森林高。
“所有自然现象的背后都有道理,科学家的工作就是发现那些道理。”亨利说,“旅游也一样,光看动物没意思,只有弄明白其中的道理才更好玩。”
就拿变色龙来说,这是马达加斯加著名的特产,排在该国旅游业“四大支柱”的第二位。虽然世界各地都有变色龙,但全世界一半的变色龙品种都生活在马达加斯加,使得这个岛成为观赏和研究变色龙的最佳地点。目前的主流意见认为,变色龙原产于非洲大陆,是一种生活在地上的爬行动物。后来有几只变色龙意外漂流到了马达加斯加,因为这里缺乏天敌,这才逐渐分化出了那么多新品种。
可惜的是,傍晚森林里下起了暴雨,我们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夜游。不过我感觉收获要比白天大多了。像这样的生态旅游,导游的质量几乎决定了一切。幸运的是,我在下一个热带雨林遇到了一位出色的导游,让我充分领略了马达加斯加热带雨林奇异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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